《满船清梦压星河》白嘉鱼

9、第八章

　　把八爷昨天画的一幅苍松图挂起来，“简直不是人画的”这句话再一次浮现在脑海，难怪当我把那幅草原春景图送给阿苏娜作临别礼物时，那个没良心的丫头感动地看了半天，会冒出一句“这枝梅花画得最好”，让八爷到现在已经从塞外回来已经四个多月了，还在得意中。想起他那副得意的嘴脸，我不禁撇了撇嘴角，真是的，跟个孩子似的，别人夸他一句画好竟比得了皇上的嘉奖还要得意。听到身后有响动，我转过身，一个小太监抱着一个食盒走进来，看我的穿戴，应该身份不低，赔笑着说：“这位姑娘，这是良妃娘娘从宫里送出来给八福晋的。”
　　“那你应该送到后院去啊，怎么拿到八爷的书房来了？”我奇怪地问。
　　“这……”他一脸迷茫和为难地看着我。八成是新进宫当值的，不懂规矩。
　　“放那儿吧，我一会儿帮你送过去。”我心一软，把这件事揽了过来。
　　小太监千恩万谢地走了，我摇头苦笑，这爱多管闲事的毛病还真得改改，要不然哪天非惹祸上身不可。

　　提着食盒走在碎石小路上，丝丝凉风吹来。七月是北京最炎热的月份，但因为八贝勒府到处种着树木花草，却也没有像在现代时热得想蜕皮。我虽然在府里近两年了，八福晋那院子我还真没去过，一来没有必要的来往，二来明知她讨厌我，我何必去自讨没趣。我决定从偏门进去，我食盒悄悄交给彩云完事。远远地就看见她站在假山下，倒省下我去找了。我走过去，发现她正仰着头焦急地看着假山上面，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只雪白的猫正卧在假山顶端的一块平石上，睡得正香。我看着急得快要哭出来的彩云好笑地说：“猫掉下来也是摔不死的。”彩云这才发现我，顾不上问我怎么会来，冰冷的手拉住我，着急地说：“雪球可是八福晋的心肝宝贝，万一有什么事，那我……”声音都开始发颤了，真不知道八福晋平日是怎么折磨丫头下人的。我抬头看看那座假山，虽然有点高，但不是太险，应该可以爬上去的。我把食盒递给彩云，说：“我上去把它抱下来。”彩云一惊，下意识地想拦我，但看了一眼猫，还是把手缩了回去。我的嘴角弯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原来在这里人竟是比不上主子的一只宠物的。
　　“呼……”穿着旗装和花盆底爬山真是有挑战性，幸好我在学校是攀岩社的成员。眼看着就要靠近那只金贵的猫了，我停下来喘口气休息一下。“小彤，你在干什么？”八爷的声音突然从下面传来，我眯着眼睛使劲向下看去，彩云跪在地上，而八爷正满脸问号地仰头看着我。我一惊，手上的力气稍大了一点，一颗小石头骨碌碌地滚下去。雪球猛地睁来眼睛，一蓝一绿两只眼珠死死地盯着我，我尽量做出和善的笑容慢慢地靠近它。忽然见，眼前白影一闪，雪球飞快地扑过来在我手上抓出两道血痕，我痛的缩回手，等反应过来我此时正身在半空，我已经仰面向下摔去……
　　“小彤!”彩云和八爷惊呼的速度显然没有我下坠的速度快，话音未落，我已经重重地摔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地面是可以硬到这种程度的，我全身的骨头似乎都被震得错了位，不过我更担心的是古代应该没有狂犬疫苗吧，万一那是猫身上带着狂犬病菌……八爷弯腰把我抱起来，着急地吩咐彩云一句“快去请大夫”就抱着我快步向我的房间走去。
　　“啊……”虽然八爷已经很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在床上，可是身上的伤碰到硬的床板，我还是痛得叫出声来。八爷紧张地握住我的手，问：“小彤，你觉得怎么样？”“痛……”我苦着脸说。八爷没好气地说：“不痛才怪，多大的人了还这么胡闹，爬那么高干什么？”我竭力克制住想向他翻白眼的冲动，不服气地想，还不是为了你家那个悍妇——的猫。
　　彩云带着大夫进来，我看他面目慈祥的样子，先增了几分好感。大夫很快地给我把了一下脉，然后就捻着白胡须叽里咕噜对八爷说了一通晦涩的医理，我总结了一下，大概是说没伤的骨头，吃几帖药，静养几日就好了，说完写了一个方子扬长而去，我像看戏似的，完全不能分辨他是太神了还是太庸了。八爷拿着方子看了半天，显然也是狐疑，但最后还是把方子交给彩云，让她去抓药，熬好了送来。而他则坐在我床边，给我讲他外出办差时遇到的趣事，或是书上的小故事，我听得入神，竟忘了身上的痛。可是，彩云端来的这碗乌黑的东西，真的可以喝吗？我用舌间尝了一下，好苦，偷偷瞟了一眼八爷，他的表情清楚地告诉我如果我敢不喝后果会很严重，我牙一咬心一横，仰起脖子把一碗不知道管不管用的药喝得一滴不剩，彩云早已端过清水让我漱口。八爷满意地帮我掖好被角，让我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好痛……”我疼得叫出声来。疼痛像是从骨头缝隙里挤出来，刺激我最敏感的神经。咬紧嘴唇，冷汗像沸水般不停地冒出来。迷迷糊糊中，八爷的声音似乎很遥远：“小彤，你怎么了？”我忍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什么狗屁大夫……”失去意识之前最后听到的是八爷暴怒的声音：“来人，去请太医院陆文正太医来，把那个狗……咳……狗屁大夫给我抓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阳光有点刺眼。彩云看我醒了，赶紧凑过来问：“怎么样，好点了吗？”我活动了一下身体，疼痛真的减轻了不少。经过彩云绘声绘色的讲解，我终于明白了我昏迷后发生的事。删去她用来加强夸张效果的废话，总结起来就是八爷把太医院治外伤最好的太医陆文正请来给我定了针，开了方子，我服了药就安安静静地睡着了，八爷在这儿陪了我一晚，清晨才去上朝了。看着热泪盈眶充满感激和愧疚地看着我的彩云,我悠悠地说:“唉，误交损友误交损友啊。”然后我如愿以偿地看到她的脸变成了猪肝色。

　　“吃药了。”彩云把新熬好的药递到我手上，就匆匆地回八福晋那儿当值了，最近也真是累坏了她，又要伺候八福晋又要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我。
　　我看着手里深褐色的中药犯愁，已经不记得这是我受伤以后喝的第多少碗药了，弄得我现在闻到药味就反胃，喝过古代的药才知道现代医院熬出的药一定是被过滤了无数次。我转了转眼珠，反正多一碗少一碗也没什么大影响，趁现在没人盯着倒掉的话，药应该会顺着砖缝神不知鬼不觉地渗到地下吧。打定主意，刚准备动手，程咬金适时地在半路杀出来：“怎么不吃药？”我吓得手一哆嗦，抬起头，八爷正皱着眉头盯着我。我心虚地笑笑，总不能实话实说我想把药倒掉吧。八爷无奈地瞪了我一眼，眼睛里分明写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鬼主意”几个大字，接过我手里的药碗，舀出一勺子药，吹凉，递到我嘴边，我只好万般不情愿地喝下去，看着他满脸真诚，我实在不好意思告诉他这样一小勺一小勺喂还不如我自己一口气喝完舒服。
　　“对了，阿苏娜来信了。”
　　“真的？她说什么？”我高兴地问。从塞外回来后，我和阿苏娜一直保持信件往来，只是她只会说汉话不会写汉字而我又对蒙文一窍不通，所以帮我看信和回信就成了八爷的任务。
　　“她说她成亲了。”
　　“咳咳……这么急？”虽然知道她和科尔沁的三王子哈里真早有婚约，可是猛地听到那个天真烂漫的丫头已嫁为人妇，还是被呛了一下。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八爷好笑地看着我说，“说起来你和阿苏娜同龄吧，爷该给你找个婆家了。”
　　我把最后一口药咽下去，用清水漱了口，才挑了挑眉头开口：“像我这样我这样聪明能干不仅能做好本职工作还能和你讨论文学史学顺带奉送消夜、陪同熬夜的全能丫鬟你舍得把我嫁出去？”
　　“不舍得。”
　　“呃？？？”我被八爷脸上只有谈论公事时才有的认真严肃吓得傻愣愣地瞅着他。
　　“喵~~~”一声有些凄厉的猫叫终于打破了凝滞的空气。我和八爷同时循声望去，只见八福晋正抱着雪球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八爷登时沉下脸来，连我都感觉到了那不亚于四阿哥的冷漠，八福晋却像没事人似的施施然地走过来坐在我床边，笑容可掬地问我：“觉得怎么样了？身上还痛吗？”
　　“已经没事了，有劳福晋挂怀了。”我恭敬而疏远地答道。
　　“你呀，也真是的，为了一只畜生犯险，知道的呢，说你事心里有主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平日多么苛刻下人呢。”
　　我微微皱了下眉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八爷已经不悦地说道：“好了，让小彤歇着，我们出去吧。”
　　八福晋对八爷点点头，又嘱咐了一句“好生休养”才跟在八爷后面出了房门。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我视线中，我才发现一小会的工夫，我竟然出了一身冷汗。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八福晋，我总觉得似乎有一条毒蛇缠在身上，虽然还未开口咬人，但那吞吐不停的红信子也足以让我毛骨悚然。
　　“唔……”我把眼睛睁开一小条缝，适应外面的光线。自从变成三等残废后，除了彩云和八爷常常陪我聊天之外，睡觉成了我消磨时间的最有效工具。一抹霜色映入眼帘,以为又是八阿哥来监视我吃药,我咕哝道:“今天的药已经吃过了。没有听到回答，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八爷虽然也不喜欢鲜艳的颜色，可是却从来不穿这么冷色调的衣服，倒是他……我心一紧，睡意像鞭炮一样噼里啪啦炸得无影无踪。虽然已经做了心理准备，可是当我当我仰起头看到四爷时，还是惊讶地顾不上疼痛撑着身子坐起来。从塞外回来后，这是第一次再见到四阿哥，他好象清瘦了些，但是现在问题得关键不是这个，而是——他怎么会这这里。我着急地伸手去推他：“四爷，你怎么能到这儿来，万一被别人看到……”话还没说完，四爷不悦地拂开我的手，眼中汹涌的情感如退潮般顷刻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我晃了晃他的袖口，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我只是怕……”四爷的脸色缓了缓，扶着我的肩说：“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卷起宽大的袖摆，手臂上的淤青依然触目惊心，这还只是能看到的地方，我听到四爷倒抽了一口凉气，半责备半心疼地问：“怎么弄成这样？”我的眼泪蓦地溢出来，在痛入骨髓时，在面对八爷的温柔关怀时，我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可是四爷简单的甚至近似责备的话，却让我的眼泪只不住地涌出来。四爷被我突如其来的眼泪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把我抱进怀里。我伏在肩上，放肆地流着眼泪，这段日子里身体上的疼痛、明知有人加害却不能言明的隐忍仿佛都随着眼泪流出体外。“咳咳……”窗外传来明显是报信的咳嗽声，四爷松开手臂，帮我抹去泪痕，在我耳边轻声说：“这样的事一次就足够了，我保证，绝对不会有第二次发生。”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隐隐觉得他似乎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那时他早已打定了主意，只是我的这次受伤催化了他的实行罢了。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等我的伤拖拖拉拉地好彻底，已经是三个月后了，不知不觉，就在床上躺过了炎热的夏，转眼间，又是一年秋风萧瑟时。我自回八爷书房当值，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来四平八稳的轨迹，但是有些改变还是不着痕迹地悄然发生，比如说我听说给我看病的那个大夫神秘失踪了，比如说说现在府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变得暧昧无比，这也难怪，为了一个下人特地请了太医，还每日前往探视，的确是够人浮想联翩了。然而，真正引起我注意的，是八爷。先前彩云告诉我在我受伤期间代我当值的丫鬟说八爷最近有点不对劲，我还没放在心上，现在我才切身体会到他和以前的确是不太一样，可是又说不清是哪里不一样，似乎比以前沉默了些，眉头又皱得紧了些，我收拾书房的时候总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盯着我，有时候还会喃喃地叫我的名字，可是当我转过身去，他却是眼中一片茫然大雾，不知道在想什么，甚至有一次拿着书看了整整一晚却没有翻页。还有今天，入值之前突然说让我把《楞严经》这种八辈子都不看的佛经找出来，我搬来凳子踩上去，因为八爷一向不信神鬼之说，这些佛经之类的书应该收到最顶层的柜子里了。我吹去浮尘，一本一本仔细找过去。听到有人走进来，我下意识地说道：“爷，《楞严经》怎么找不到啊。”说着转过脸，却看到四爷站在旁边。我吃了一惊，赶紧从凳子上跳下来，花盆底却正好磕在凳子边缘，眼看着惨剧又要上演，神啊，我才刚从床上爬起来又要被撂回去了吗？一双手臂稳稳地扶住我，将我抱下来放在地上。我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气，四爷无奈地说：“你啊，怎么总是这样，就不能对自己好点？”我尴尬地笑笑，挣开他，垂手站在一旁。大概是看出了我的闪躲吧，四爷眼眸一暗，刚要说话，八阿哥和十四阿哥及时地走进来，看到四爷和我，八爷脸上又露出了最近时常出现的迷茫的神情，而十四却用力抿着嘴唇，似乎在极力忍耐什么。我赶紧压下好奇心，对这几位爷福了福身，逃离旋涡中心。当我托着茶盘重新回到书房，不禁佩服这几位皇子变脸的速度，才一小会儿的工夫，三个人统统换了一副表情，四爷一副轻松，好象刚解决了什么难题似的，十四爷也已经恢复了平静，又是平日里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最诡异的是八爷，眼睛里多日不散的雾气终于消失了，却好象连其他感情也一起散去了，空空荡荡没有焦距，难道他想转型走花泽类的忧郁伤感路线？退出来的时候，听到屋里“啪擦”一声杯子掉在地上的声音，如果我知道随着这一声清脆，我的命运也被迫转向另一条道路的话，一定没有闲情为了一只景德镇的杯子心疼。

　　“小彤，小彤，快醒醒。”我迷迷糊糊地啪开推我的手，咕哝道：“别吵，我昨天整晚没睡，爷说了让我多睡会的。”那只手继续不依不挠地推我：“不是我叫你，是福晋叫你。”我一下子清醒过来，除了上次我受伤，我和八福晋向来没有往来，见了面，我也是总是毕恭毕敬，她虽然不喜欢我，却抓并不住我的一丁点错，每次看到我都是一副想杀人又找不到人杀的郁闷的模样。我奇怪地问彩云：“福晋叫我做什么？”“叫你和她一起进宫”这下我彻底蒙了，别说我根本就不是她的丫鬟，就是她自己的丫头，每次陪侍进宫的也是那么固定的几个人，为什么要叫我去呢？疑惑地走出府门，八福晋的马车已经停在外面了，一个小太监把我扶上车，只见八福晋带着碧珠已经坐在里面了，八福晋对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碧珠冲车外说了声“走吧”，马车就平稳地向紫禁城驶去。再一次走在皇宫里的青石路上，以前进来旅游时的神秘感荡然无存，就连刚来选秀时的好奇也所剩无几，惟有那一丝宫廷特有的阴冷还是从朱红的宫墙渗出来。我跟在八福晋身后，不断猜测她带我进宫的意图，应该不会只是参观吧。走进一处宫院，无意间抬头看到院门上方的匾额，我微微一怔，永寿宫。八福晋是良妃的儿媳，怎么却来了德妃的寝宫呢？满脑子疑惑地跟着走进暖阁，德妃坐在塌上，正和四阿哥、四福晋说话。八福晋笑盈盈地走过去行礼：“娘娘，四哥，四嫂。”德妃客气地点点头，让她坐到四福晋一边的椅子，然后笑着向我招招手。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我还是硬着头皮走过去，规矩地福下身：“奴婢给娘娘，四爷，四福晋请安。”“快起来，我不是说过了么，咱们总有再见的时候。”德妃说着把我拉到身边，转头对四爷说道：“你的眼光一向好，这个丫头我很喜欢，以后你敢欺负她试试，看我饶得了你？”我手一凉，猛地抬起头：“娘娘,您……”德妃奇怪地问八福晋：“你没和小彤说？”八福晋陪笑道：“这么大的喜事，还是娘娘告诉她吧。”“唔，原来是这样，”德妃拉着我的手笑道：“皇上已经亲自给你和老四选了婚期，以后，你就是雍王府的侧福晋了。皇上还记得你呢，说以后再罚老四的时候，肯定落不下你……”我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德妃后面的话再也听不见，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成冰块，茫然地向四周看去，德妃欢喜的笑容，四爷眼睛中闪烁的光芒，四福晋和善的笑，八福晋的冷笑，连碧珠也是了然的平静，原来所有的人都早就知道了，我的心仿佛被绳子紧勒得停止跳动，是我的未来和人生啊，我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而且根本没有选择和拒绝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