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船清梦压星河》白嘉鱼

8、第七章

　　八爷奉皇上命去了科尔沁旗，已经走了两日了。临走前似乎意有所指地交代我“塞外毕竟不似京城，万事要小心谨慎。”那天晚上我也着实被吓得不轻，所以我这两日不是和碧珠在八爷帐子里做杂事就是和阿苏娜在一起，这两日倒也安安稳稳地过了。今天皇上设宴宴请蒙古各位王公，阿苏娜也跟着她父汗去赴宴，碧珠和我在一处做了会子针线，就回她的帐子了。我一个人看了几句《漱玉词》，觉得胸闷，于是走出帐外透口气。皇上设宴的地方人声鼎沸，这边却是一派祥和宁静，甚至可以听到浅草拂动和远处湖泊流动的声音，天幕像蓝丝绒般低低地悬在头顶，星星密集地排列着，如宝石闪着璀璨的荧光，倒掩没了月光，比起《可可西里》里那一方令人心驰神往的夜空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抬起手，仿佛触摸到星星的温度。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我警惕地转过身，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齐肃丹王子正稳步向我走来，我第一反应就是转身逃跑，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心思，齐肃丹清晰地告诉我：“我提醒你最好不要想着逃。”我轻叹一声，挺胸抬头地站直准备和他周旋。
　　“你叫简彤，是八爷的丫头？”
　　“回王子的话，是。”
　　“八阿哥那如玉般的人儿，调教出的丫头也这么水灵......”
　　齐肃丹后面的话我一句都没没听进去,因为我看见他背后一张似乎见过的脸正看着我,我简单搜索了一下我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是四阿哥的贴身太监冯七儿,四爷来八贝勒府都是他随着,我求助地望着他,没想到我不看还好，我一看，他立刻一溜烟跑了。我绝望地叹了口气，且不说他会不会把这里的事及时告诉四爷，就算四爷知道了，我那日那么冲撞他，他怎么肯为了我得罪蒙古王子？
　　“本王子的意思你知道了？哈哈，你也不用害羞......”
　　“王子的意思我是知道了,我的意思那晚也说清楚了,怎么,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我冷冷地打断他,看着他张扬跋扈的脸一阵反胃。
　　“你不要不识抬举，你知不知道多少女子为了跟我争得头破血流？”
　　“那正好，王子大可去找她们，恕奴婢不奉陪了。”说完抬脚便走，再和他多说一句也是浪费时间。
　　“哼哼，你以为你今天还走得了？我知道你们满人入关后学了不少繁文缛节，等生米煮成熟饭，那时还由得你不愿意？”说着一手抓住我的手，一手圈紧我的腰。
　　“啊，拿开你的脏手。”我尖叫着闪躲，强装的冷静终于被恐惧击溃，眼泪不由得涌上来。
　　齐肃丹冷笑一声，一张毛茸茸的脸向我脸上凑来。
　　“她说，拿开你的脏手。”冷如坚冰的声音蓦地响起。齐肃丹惊讶地抬起头，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正站在三步开外。十三爷走过来把齐肃丹放在我身上的手挥开，四爷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拉过去护在身后，淡淡地对十三阿哥说：“这位王子似乎不太懂规矩，十三弟你好好教教他。”十三阿哥去和齐肃丹交手，四阿哥又转过身恶狠狠地训我：“你怎么回事，这么晚了还到处乱跑，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么危险，前儿没闹够是不是，难不成你真的想嫁到草原来当王妃?”我低着头,眼泪不受控制地一滴一滴滚下来,浑身都在轻轻颤抖,真不敢想象如果他们没来或是来晚了一会儿……四爷看我这个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把我紧紧地拥进怀中，轻拍着我的后背低声安慰：“别怕，没事了。”简简单单的话，却让我渐渐平静下来。
　　齐肃丹真的很不经打，三拳两脚就被十三阿哥打得连连呼痛。那天赢了摔交大会一定是别人顾忌他的身份故意输给他的。十三阿哥狠狠地踹了齐肃丹一脚，不屑地骂道：“什么东西？快滚！”刚才还张扬跋扈的齐肃丹立刻灰溜溜地逃走了。
　　“咳。”十三阿哥清咳一声。我脸一红，赶紧从是阿哥的怀里挣出来——虽然那个怀抱真的很温暖。“四哥，我的事办完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了，皇阿玛那里我替你回你身子不舒服先歇下了”十三阿哥笑着说了一句就转身走了。
　　“走吧，送你回去。”四爷脱下玄狐披风，把我密不透风地裹起来，扶着我向帐篷走去。

　　“四爷，我……”我挣扎着坐起来，被四阿哥冷冰冰的眼睛一瞪，只好又乖乖地躺下，忐忑不安地看着他在我眼前忙来忙去。
　　从回来开始，四爷就把我摁到床上躺着，倒了一碗滚热的马奶哄着我喝下去，又把帕子蘸湿擦净我哭花的脸，现在又去帮我收拾凌乱的桌子。神啊，我不会是第一个被他如此伺候的人吧？
　　“四爷，您回去歇着吧。”我牙一咬，今晚第N次坐起来。正在看我写的一张字的四阿哥抬起头来，这次没有瞪我，而是搬过一把椅子坐在我床边，摸了摸我的脸，柔声说：“闭上眼睛，安心睡吧。”唉，这么温柔的话被他说出来怎么就那么像命令呢，我只好听话地闭上眼睛，没过多久，就沉沉地睡着了。
　　那一觉真的睡得无比安心酣甜，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四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阿苏娜坐在他昨晚坐过的椅子上，眼睛红红地看着我，见我醒了，拉住我的手眼泪汪汪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哥哥他…..”
　　“你都知道了？”我无力地笑笑，想起昨天的事还是浑身不自在。
　　“这会儿没人不知道了，昨天哥哥闹到皇上那儿，皇上很生气，罚四阿哥在帐外跪着呢，不过你放心，别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和你有关，四阿哥他……小彤,你去哪儿?”
　　我匆匆披了件外衣，一路跑向皇上的大帐，脸色大概苍白得没有血色了吧，蒙古王公的地位一向非同一般，何况现在漠西蒙古人心不稳，沙皇俄国又在边境虎视眈眈，蒙古贵族的亲疏直接关系到边疆的治乱。四阿哥直挺挺地跪在落着一层薄雪的地上，瘦削的脸苍白得近似透明，不知道已经跪了多久，融化的雪水在他月白的袍子上印出淡淡的水渍。我看着他孤独的背影，使劲揉揉眼睛，换上一副轻松的表情，走过去在他身边跪下。四阿哥惊讶地看着我，反应过来之后厉声说道：“你来干什么？快回去。”
　　我弯起眼睛笑笑：“事情是因我而起，要受罚自然也要加上我了。”
　　“不关你的事，换了别人我也会这么做的，你赶紧回去。”
　　“不关你的事，换了别人因为我被牵连我也会这么做的。”我学着他的语气说道。
　　四阿哥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我刚松了口气，突然看到四阿哥变了脸色，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康熙正低头看着我们
　　“皇上，昨晚之事全因奴婢而起，与四阿哥无关，请皇上宽恕四阿哥。”顾不得康熙那令人窒息的眼神，我壮着胆子说。
　　康熙没有说话，只是一脸探究地看了我半晌，平平地说：“你跟朕进来。”
　　“皇阿玛……”四阿哥着急地喊。
　　“胤禛啊，朕没让你起来。”
　　我向四爷笑笑，支起两条有点发麻的腿，跟在康熙身后走进皇上的御帐。炉火烧的正旺，我的额上渗出一层薄汗，可是康熙那直刺人心的目光却让我觉得还是在外面吹西北风比较舒服。
　　“你叫瓜尔佳.简彤，是朕赏给老八的秀女？”
　　“回皇上的话，是奴婢。”康熙的记忆力还真是好，他应该只在选秀女时见过我一面吧，竟然不仅认住了我，还记住了我的名字。
　　“你是老八的丫头，怎么和老四的事牵扯上了？”
　　“呃？四阿哥没跟您说？”我惊愕地问。
　　“说什么？说他昨天晚上酒喝多了和齐肃丹一语不合打了起来？哼，朕倒是奇怪他能把个膀大腰圆的蒙古大汉打得鼻青脸肿！”
　　四阿哥这个笨蛋，竟然把所有的事都一力承担下来，难怪我和十三阿哥都没事。我言简意赅地把事情的大致经过说了一遍,看到康熙渐渐阴沉下来的脸,我赶紧跪下请求:“事情都因奴婢而起，请皇上开恩饶恕四阿哥和十三阿哥。”
　　“朕如果不肯开这个恩呢？”
　　“那奴婢愿同四阿哥一起受罚。”
　　“受罚？你不怕朕把你指给齐肃丹了结此事？”
　　我身子一颤，没错……这的确是最直接最省事的解决办法。
　　康熙意味深长地看了我半晌，对身边的太监说道：“李德全，去，让老四起来，回去好好闭门思过。”
　　我忐忑地跪在冰冷坚硬的地上，康熙却地拿起从京城送来的奏折一言不发地看起来。就在我做好准备跪两三个时辰时，康熙淡淡地开口了：“朕知道你受了委屈，不过这件事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起。跪安吧。”我知道他这么说就是要把这件事当作没发生一样压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退了出来。

　　接连两天的阴郁天气后，终于等来一个大晴天。由于康熙的调停和压制，再加上本身也没什么光彩，那件事总算是过去了。我深深呼吸一口夹着淡淡青草味的清新空气，把来时带的生宣、毛笔、颜料、徽墨拿出来，回想着以前学过的国画技巧，苍青色的远山，嫩绿的浅草，碧蓝的天空，一点一点在质地良好的宣纸上显现出来……一只手从后面悄无声息地伸过来，握住我执笔的手，我的手一顿，几滴墨汁滴在纸上。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温热，我隐隐猜到来人是谁。刚想转过身，八爷却温声说道：“别动，”握着我的手在那几滴墨汁处勾勒起来，“气者，心随笔运，取象不惑。韵者，隐迹立形，备仪不俗。思者，删拔大要，凝想形物。景者，制度时因，搜妙创真。笔者，虽依法则，运转变通，不质不形，如飞如动。墨者，高低晕染，品物浅深，文彩自然，似非因笔。”几句话说完，一枝墨梅已经跃然纸上。历史剧上都说这位八阿哥雅善丹青，还真不是骗人的。想当年我也是国画老师的得意弟子，结果跟他一比，我画的东西简直就和地铁里的涂鸦一个档次，不禁感到一股挫败感。八爷却一脸欣赏地看着我的画说：“小彤啊，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等着我发现？”我脸一红，刚想谦虚两句，十三阿哥叫着我的名字心急火燎地走进来，看见八爷也在，微微一怔，有点不自然地过来打了个千儿：“八哥，您回来啦？”八爷忙伸手去扶：“十三弟，出什么事了？”十三阿哥为难地看了我一眼，一咬牙说：“小彤，四哥那天在外面跪了一夜，受了风寒，高烧不退，一直……咳……一直叫你的名字,你能不能去看看?”我手一松，毛笔重重地摔在地上，推开站在我面前的十三，头脑一片空白地向外面跑去。那天我出来，四阿哥已经走了，这两天也没见着，原来竟病得这么重……
　　看着眼前的景象，我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突兀和可笑。四福晋端坐在四爷床畔，接过丫头递来的冰帕子，小心地敷在他额头上，眼睛里写满了焦急。自嘲地笑笑，他病了，自有正妻照顾，哪里轮得到我着急。尴尬地说了句“不好意思，走错地方了。”我转身打算离开这个温情脉脉的帐篷。
　　“等等。”四福晋说着走过来，仔细地打量了我两眼，轻声说：“你在这儿守着吧，他刚刚吃完药睡下了，如果高烧还是不退就赶快去找太医。”说完便带着丫鬟出去了。我看着她的背影有点犯迷糊，究竟是多深的城府和隐忍，能让她如此平淡地对我？无奈地摇摇头，古代这些女人还真是可怕，有八福晋那么泼辣的，也有四福晋这么淡定隐忍的，唉，罢了，我又没真准备和她抢什么，这次还了人情，我可再也不敢和这个未来的雍正皇帝纠结不清了。
　　我伸手摸了一下四爷的额头，神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手凉，我觉得比林翔宇有一次高烧39度还烫，古代医学又那么落后，不会真出什么事吧？我换了一条帕子，安静地坐在床边，看来今晚要整夜守着了。大概是由于发烧，四爷颊上有些不自然的晕红，嘴唇苍白干裂，放在我身边的手半张着，仿佛要握紧什么，皇帝的喜怒难测，兄弟间的猜忌倾轧，也确实压得他太累了。我心一酸，把手轻轻放在他手中，四爷仿佛感觉到了，手指突然收紧，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我痛得挣了一下，却没有挣开，又怕动作太大惊醒他，只好由他抓着。所幸的是，到了后半夜，他的烧终于退下去了。心情一放松，睡意便接踵而来，我伏在床边，渐渐地睡着了……
　　嗯……什么东西在我脸上蹭来蹭去的，痒死了。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四爷已经醒了，正定定地看着我，手轻柔地摸着我的脸。见我醒了，问道：“小彤，你怎么在这里？睁开眼，发现你就在我身边，还以为是做梦。”我没说话，抓过他的手狠狠地咬下去。“滋……”四爷吃痛地叫出来。我瞪着他说：“你还知道痛？你这个大笨蛋，我算得什么，值得你如此？”说着说着，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落在四爷手上被我咬出的一圈牙印上。“值得。”声音有些暗哑却坚定无比。我正在抹眼泪的手被吓得停在半空，在四爷温柔的眼神中，我的思维完全被截断，只能任他拿绢帕把细心地把我的眼泪擦干。
　　四爷的手突然停下来，看着我身后，眼睛瞬间恢复平日的冰冷，我奇怪地转过身，是碧珠。“奴婢给四爷请安，四爷吉祥。”
　　“起来吧，什么事？”
　　碧珠看着我说：“爷让我来问你……”
　　八爷……我脑子一晕，昨天没跟他说一声就跑了出来，又一夜未归……可是这儿四爷的病才刚有些起色，我怎么能撒手不管。我稳了稳心神，说：“劳烦你跟爷回一声，就说四爷病得重，我在这儿伺候两天就回去。”
　　碧珠向四爷福了福身，转身出去，态度恭敬。可是当她看到我和四爷握在一起的手时眼睛里的讥讽却清清楚楚地落在我眼睛里。我无力地敲敲脑袋，算了，随她想入非非去吧，反正我是问心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