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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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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年春。
炉上煮的小龙团刚刚好。
朱闻苍日倒了一杯茶,端去给了箫中剑,轻轻一呵,不知是茶的热气还是他的气息喷在箫中剑的耳脖,弄得箫中剑往后一退。
看着箫中剑严厉起来的眼神,朱闻苍日笑得埋下头去:“哈哈哈哈,箫兄你真是可爱,是怕自己就要化了么?”
“化什么化?”
朱闻苍日笑着从箫中剑的颈窝抬起头来:“人有一句‘君为青山,我为松柏’,总觉得虽可用于你我,却终究更想改上一改。”
“改成什么?”
“君为冰山,我为烛火。”
“你说的,便是这烛火?”箫中剑撇了撇还燃着的茶烛。
“非也……我想做的,是那烛龙之火。”
万里阴幽,极寒无日,只有烛龙之火相伴,永不熄灭。
朱闻苍日的眼神也如极夜长明的烛阴之火一般,亮得摄人心神,箫中剑看得竟一时忘记了抽回朱闻苍日方才说这句话时,抓住的他的手。
第二年夏。
“达州着实不适合出兵啊。”红发公子看着窗外的荷池放下棋子说。
“朱闻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啊,自然是还听那些老爷们说的。箫兄你也不是会说与我听么?”白玉一样的手指,慵懒地敲着节拍。
“朱闻,若是有机会,你是否愿意进而兼济天下。”
“呵,箫兄,我可是个戏子。”
这其实是一件很容易忘记的事情,莫说此刻,便是对着台上顶着戏妆吟唱的朱闻苍日,箫中剑也经常会忘记,倡优皂隶,皆是贱籍。
“倘若不问出身,你能出仕呢?”
“富贵名利于我如浮云尘土啊。”扇面一打开,唯映得眉目风流。
“大约对许多人来说,这无关富贵,而是男儿之志。”
“志啊……”朱闻苍日长长地拖了个音,继而笑了起来,“人对无法达到的东西的想象和期待叫志。等到在其位了,志气也都变成了不得不当担的责任,届时,是不是要违背自己的初衷都难说,却还要撑着做下去……而且最可怕的是,到了这时候,并不是你想逃想放弃便能的。到时候,死生宿命是小事,怕是本心都找不回来了。在其位,谋其事。这天下间,高高低低,有几人不是身不由己的。”
“朱闻……”箫中剑那总是无关悲喜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丝不忍。
“所以”朱闻苍日话锋一转,“箫兄此刻是否也在想,这人真若所传,是个卖身之人,何其凄苦可怜?”
箫中剑碧眸未动,不置可否的样子。
朱闻苍日打着扇,往后仰了仰身子,似笑非笑地看着箫中剑。
箫中剑却并不回避他的目光:“朱闻,我从不过问你的私事,是因为我觉得,你不想我知道的,我不必问,你想我知道的,你自会说。而只要你开口,无论你说什么,我便信什么。其实于我来说,我信的是,无论你做什么,皆是无愧于心。我信你是个磊落的人,真正的干净。”
朱闻苍日看着箫中剑。
碧潭一样的眼睛永远那么干净,总是看到人好的地方。
便是污泥,也能被看成水晶。
他朱闻苍日要的,不只是箫中剑的欣赏和信任,他要的更多,更多。
可箫兄,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才能懂呢。
第三年秋。
二人坐在茶楼之中,秋日的茶,终究比不过春。
可大约,与谁喝茶,永远比在哪里、喝什么茶要来得重要。朱闻苍日笑着想,就算草木枯黄,只要他身边人眼中的翠色依旧,那便是什么景致都比不过的。
“不好意思客官,秋日好的茶留储不多,这最后一壶长兴紫笋,被那边的客官留去了。”
“不就一壶茶么?我付钱便是。”
“呵,客官,且不说生意有先来后到不能这般做的,这茶也是人家事先订下的,因得是最后一壶,本就涨了些价的……要这个价呢。”小二为难地比了比手势。
“啧!还真是个败家子,为了一壶破茶这般豪迈,瞎了眼的吧。”
遇上这种客人,小二不高兴了,“客官你话可不能这么说,这长兴紫笋本就金贵,逆天风老板是懂行的,知道值得这个价钱。”
伴随着送到朱、箫二人桌上紫笋的,是一声带着不屑的:“倒是比起台上人模狗样,可惜掩不住一身骚气,来钱不正,自然可劲地乱花。”
箫中剑雪白无波的脸上现出不忿,就要立起。
朱闻苍日却压住他的手说:“说什么都没用的。你说过,心干净的,人便是干净的;心若不干净,看人便不干净,我在他们眼里,永远干净不了。”
箫中剑仍是面色不豫,只转过头去看到底何人喧哗……待是看到,冰绿色的瞳孔缩了一缩,手指攥得更紧。
那人见是箫中剑,也甚是意外的摸样,嘴巴张了一张,脖子一缩。倒是旁边锦袄金簪的妇人阴阳怪气地开了口:“我道是谁,原来是公狐狸搭上了另一只公狐狸。怎么说物以类聚呢,有些人虽不是下贱戏子,论起下作不要脸,却是分毫不逊色啊,呵呵呵呵。”说到兴处,竟掩口笑了起来。
朱闻苍日只见箫中剑眉眼低垂并不搭理,忙问:“怎么回事?”
“不想见的故人罢了。”箫中剑闭起眼,看上去竟有些凄楚。
朱闻苍日盯着箫中剑,脑海中电念转过,这男人虽然绝配不上箫中剑,却也算仪表堂堂,莫不是他负了箫兄?那般懦弱的男人……
“你中意过他?”朱闻苍日几乎是咬着牙黑脸问的。
箫中剑睁开眼,摇摇头:“他是我的一个族兄,我父母早亡,寄居在他家。他似是于我有意,我却无心于他。后来他已结了亲,还要对我表心迹,我就盘算着要走。他那夜跑到我房间……被我赶了出来,在门口拉扯被他娘子看见了,他便推说是我勾引纠缠于他。他娘子闹腾起来,整个街坊邻居都知道了,族叔一怒之下把我赶了出来,而我自己本攒下那点盘缠,也被他娘子说是我偷的他家钱,没收了。我方才只是想到……那时候正是腊月,我十三岁,穿着中衣一人走在冰天雪地,又饥又渴,身上从冷得发疼变成麻木,觉得此番,怕是要死了。”
他语气并不激动,甚至可以说是轻描淡写,但叙述却那么详细,可见一件件一桩桩,想忘亦是不能。
“然后呢?”
“然后我就被王爷捡到了。”
然后要吃多少苦,才能成为王府的近身侍卫。
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箫中剑安抚地笑笑说:“说来王爷是厚道的,没有要我签卖身契……我只是不知道,他们也来了京师了,有些诧异罢了。”
朱闻苍日攥着箫中剑的手指,觉得才秋日,却比入冬还要寒凉。
箫中剑,你哪里知道,你越是笑,我心内越苦。
朱闻苍日笑着起身,“我确实,见到心头喜好的东西,便想着要得到手,”然后看向了那个似是畏妻的男人,“我想请尊夫人,和我春宵一度,不知足下意下如何?”
“你!”夫妻二人纷纷露出一副受辱的咬牙切齿摸样:“倡优下贱,你当都是和你一般寡廉鲜耻的么。”
朱闻苍日也不生气,只淡淡一笑:“倡优自是贱籍,然贱籍也是可以买卖的。方才贤伉俪也看见了,我对心头好由来是不计本的,那我也来报个价来听听吧,绝不亏待。”
“竖子狂妄!”那男子怒目圆睁目眦尽裂:“我等清白人家的名声,千金不可辱也。”
“哦?”朱闻苍日自怀中掏出一个朱色云纹小锦囊,从里面拿出一颗鸽血宝石,朝边上招招手,“秦掌柜,我也不自己开价,你也莫谈市价,就看看这小玩意,去你们当铺活典,能不能值一千金。”
秦掌柜掏出放大镜看了一会儿,回道:“可典一千一百金。”
男人哼了一声,眼中却藏不住地惊诧。那女人脸色也开始冷凝下来。
“真的不要么?不怕后悔么?”
朱闻苍日轻飘飘地问着,一边从袋中掏出东西,极其缓慢地一件件排开。
“南海夜明珠,和田羊脂玉,孩儿面老珊牡丹,前朝祖母绿帽扣,东汉血玉蝉,琉璃八宝坠…… ”
如此一件件,已是不下万金了,放下一样,便能听到一阵咔咔和喘气声。
朱闻苍日又轻轻一笑,白玉样的双指拈出一个龙眼大的物件,“这是九重猫眼金丝球,外面是织花成网的八层薄如蝉翼的球网,里面那颗还能透过镂金网得见的,是会变色的金绿猫眼,把玩时候可要轻些,细金丝软,经不起捏。”
再看看那个男人,眼睛都凸出来了,原来方才的声音,是他喉头作响。身旁的女人,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面色极臭。
“这些,买房置田,美妾丽姬,再另行迎娶大户人家的婵娟,怕也是绰绰有余了吧,可看上去还不够先生心头的价。看来尊夫人这一夜,我是求不起了,真是可惜了。”
似是没有看到男人红起来的眼睛和女人灰白起来的面色,朱闻苍日又一样样动作缓慢地把东西放了回去,眉头微挑,唇角带笑,收起结头,就往怀里放去。
“慢着,我要!”男人一声嘶吼。
这就是贪念,明知可能是陷阱,却还是要踏进去。
“你这个禽兽!”那女人发出尖叫,开始劈头盖脑地厮打起身边的男人。
而男人则一个巴掌劈了过去:“你这贼婆娘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了?我忍你这面目可憎的母大虫许久了!”
朱闻苍日施施然走了过去,将锦囊扔给了那个女人。
男人和女人马上停下手,呆滞地看着朱闻苍日。
朱闻苍日扬扬眉,唇角笑容愈发分明:“我又未曾说过,钱要给哪一个。我既然买的是夫人一夜春宵,本就该是和夫人谈的。不过夫妻本为一体,你们便先自己商量吧,”便又回到了座上喝紫笋。
男人面色铁青,女人则面露喜色。
怒目互瞪僵持半晌。
“我要与你和离!”
“你休想!出嫁从夫,这钱也是我的!”
“给了我的便是我的,有本事杀了我!”
两人此时彻底撕破脸皮,男人狠狠掐着女人的脖子,似要把她往死里弄,女人情急,拎起桌上的一壶滚茶,就往男人头上砸去。
等到她踹开倒在地上的男人,意识到闯了大祸想去拉那俊美金主的时候,人已不知去向了,只留下周围一群人把她围住,说要报官。
“朱闻……”箫中剑默默叹息说。
“比起他们寒冬里明知会出人命的还赶你出门,我的回报已算是很客气了。那男人不是我打瘫的,那女人徒三年也是她自己动手出来的。他们若是心术端正夫妻情深,又怎么会闹到如此田地,说来说去都是自己作孽。”朱闻苍日难得面色冷硬。
“朱闻,我只是不想脏了你的手,让你日后思量起来,不若今日这般可以无愧。”
“箫兄,我也只是……只是终究见不得别人欺负你罢了,”朱闻苍日侧头看他,眼中略有苦涩,“我说过的,我忍不住。”
箫中剑长长一叹:“王爷最近,似乎迷上了一个少年……你还是,省下点家底的好。”
“我扔给她的那个锦袋是另一个,里面只是一些碎银,”朱闻苍日看着箫中剑,“不过箫兄,你以前从不管我如何做事的。”
“我若是惹你不快……那便算了。”箫中剑微微皱眉说。
“不,我很欢喜,箫兄,我真的很欢喜。”
看着箫中剑又迷茫起来的碧瞳,朱闻苍日低垂了酒红的眸,拥上箫中剑,嗅着他颈窝发际的冷香。
箫中剑直觉地也伸出了自己的手,待他如冰雪修竹的指节就要覆上朱闻苍日的头发的时候,突然觉得,和那火色温暖的红发相比,自己的手,似乎太冰冷,也许会冻到人。于是茫然间,又放了下去。
感觉到的朱闻苍日鼻腔一酸,将头埋得更深,完全不顾大街上人来人往的目光,反正,只要他拥着的人不推开他就好。
箫兄,我很欢喜,虽然你还并不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