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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桃花清,故佐核桃,玫瑰醇,故辅松仁,金桂香甜银桂生津,恰好与槐花蜜和荔枝蜜做不同的蜜酱,一个拌芋泥,一个刷醋骨。”
      相公菜,相公菜,果是名不虚传。
      这时节,南边的鲜笋便是京师的一般官宦人家也吃不起的,除了王公之家,也就只有在这京师头牌戏班的头牌相公的阁子里,才能得见,小指一般的粗细,晶莹水润的盐水笋和酱红亮泽的油焖笋,码在塞了鹅脯的田螺塞肉旁。
      由来京师小唱最出彩的,便是江南籍贯,前朝曾有北童为了提高身价冒充慈溪人结果闹了笑话的,男风又作南风,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而今的相公堂子,上的也不是京菜,一派江南风味。
      白玉一样的手掀开银盘子,里面五只鹌鹑,一清蒸,一姜汁,一卤辣,一椒盐,还有一只花雕鹌鹑渍的是十八年的女儿红,同盘里骨溜溜的五个鹌鹑蛋,蛋黄皆被挖了一块去,各酿进了鲜柚、咸梅、白鲞、蟹籽和蜜山楂。春笋、腊笋、笋干三种笋丝和香菇丝、豆干丝与金华火腿丝一起编成麻花结,淋了胡麻油,灌在用金针菇扎住的腐衣口袋。参鸡猴菇汤底里一口大小的三层丸子,第一层是弹滑有劲的虾泥,第二层是嫩如水豆腐的鱼泥,最里面的芯子,是和着鲈鱼腹膏的虾脑。钱塘江鲻鱼的和太湖的白虾,姜蒜清蒸和盐水一煮,自身已然鲜甜香美。裹上南瓜泥封口炸得酥脆的豆腐盒子,一咬开先是触到软绵的糯米糊,再是流沙一样的咸蛋黄,滚烫地滴落在白色的瓷盘上。
      对面的人,盛了一小碗馄饨递了过来,皮是水晶一样薄透,随着银鱼汤汁沉浮摆动,可见里面粉红色的肉馅,和荸荠、荠菜和藕碎,入口格外鲜香清甜,便似这正春风里开遍绿野的花。
      箫中剑抬起眼,看见的便是那人弯弯如花瓣的眼,带着一种莫可名状的艳红。
      在精致的莲纹领上,在描长的黛墨眉下,隔着灯下脂粉、台上红妆。
      如花开在云端。
      近在眼前的不真切。
      他想起那场随王爷赴过的品花宴,端上来的是花膳,可端花的如花美人,才是真正的品尝对象。
      相公菜……再精再雅,吃的也是香艳。
      来这里吃菜的,终究是为了吃人。
      那人却开口对自己说:“箫兄,蟹时已近末,再运来,怕是又要瘦上几分,不堪食用了。”
      想来他们认识,也有几个年头了。
      午时的阳光落在院里,有些花初开,有些花,竟已到了谢时。
      哈,竟又是牡丹的时节了。

      花开时节动京城,彼时这朵花,说的便是流云班的逆天风朱闻苍日
      名字叫的是武生的名字,却是京城第一旦。
      青衣闺门刀马花,旦旦在行。
      实则他多才多艺,也是能唱生的,只不过唱得如他一般好的生也有几个,却无一个旦角能唱得过他。
      陌上子都策黄马,花底秦宫眠芍药。
      然戏唱得再好,总要有个靠山才能立身。
      谁都知道,朱闻苍日的靠山,便是皇帝的侄子,吕王吞佛。

      箫中剑还记得第一次遇见朱闻苍日。
      那天轮到他值岗,在王爷府门口见到有个人出来,正准备上马车。
      那人带着斗笠,只露出一个下巴。
      美好的弧线,红润的唇,透着水光,像饱满的牡丹花瓣。
      箫中剑想,只看那一个下巴,便知是真正绝色无双。
      似是注意到他的目光,那人回过头来轻轻一笑,声音压得有些低:“这位兄台,你对我的脸,可是有好奇?可想一看?”
      箫中剑先是点点头,又是摇摇头。
      好奇,却又并不想看。
      话并未说出,那人却似乎了然于心,只是又笑了一声,这次爽朗了些,上了马车而去。

      过了几日行在路间,恰好见到一个小贼偷一个锦衣公子的玉佩,被箫中剑一把抓住,还给了那公子。
      那公子拿过玉佩,眼露温柔地摩挲几下,便眉目弯弯地拉着箫中剑走,说要请他吃饭。
      公子似是富贵人家,吃饭也上得是顶好酒楼的包厢。
      酒饭至半,箫中剑虽然沉默寡言,有这翩然和煦的公子笑盈盈地主动抛话题逗趣,却也算是慢慢谈得略为热络,有歌娘乐伎端着新酒,抱琴而入。
      大约见两人都是体面之人,青衣的乐伎和赭裙的歌娘都还算是克制,唱的词曲尚属清雅,敬酒之间也无甚勾引举动。便是如此,箫中剑仍然面露几分不自在,连话都又少了几分。歌娘面上虽然不显,心中却觉得,这人皮相虽好,却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哪能比得一边的华衣公子,莫说派头富贵眉目如画,他们走南闯北几年,至这整个京师,都未见过一人,能将一身红衣穿得此般风流。
      几轮曲酒交替下来,也当是讨要赏钱的时候了,歌娘看出了主客,便先将托盘递到了箫中剑的面前。
      也怪不得箫中剑,他由来自律,莫说不去勾栏,便是出来吃饭,也从未见过这饮酒作陪的仗势,不知道要给多少打赏,出门带的钱又不多,想了想,匀了一半出来。
      这赏钱实则已经不少了,可这二人已算小有名气,否则也不会到这贵客的包厢里来,眼界自是瞧不下了,且想着有钱人好面子,要从那看着是富贵主子的红衣公子处多套些赏钱,歌娘便软绵绵地开了口:“公子可是嫌奴家唱得不够好?”
      睫毛低垂,蛾眉微蹙,摸样端的是天真无邪,楚楚可怜,仿佛真是她唱得不好,小心赔罪一般。
      只眼梢,滴溜溜地望着端酒而笑的红衣公子。
      那公子并未答她,只是自顾自喝酒,待她隐隐觉得尴尬发寒之际,公子晃了晃手中酒杯,一饮而尽:“哪里,只不过你的搭子,弹得不好而已。”
      歌娘绝想不到这公子会如此削自己面子,有些下不了台,不理会在一边轻轻拉她衣衫的乐伎,甜腻腻地笑得艳丽:“哦,倒是请教公子,哪里弹得不好?我与师兄可以受教着个,改上几分。”
      红衣公子放下酒杯,一笑花了她的眼:“好,那就劳烦借琴一用,我弹你唱罢。”
      乐伎低首恭敬地端上琴,还未走到公子面前,那琴已不知如何被公子卷入怀中,停放在案。
      “请。”白玉一般的手分花随声拂柳一般拨起琴弦,湛湛就是刚才的曲子,因得是乐师新作不久的,这人竟能弹出来,歌娘心中已是一惊,小心跟着唱起来。谁知唱着唱着发现曲韵有变,似从昳丽缠绵的花前月下,变成庭前池塘,池中荷叶又化成了大河上一叶扁舟,飘渺间舟行浪疾,江河尽处又是一望无际的平原,马踏长草狂奔,有人弯弓搭箭,直至刀剑相斫,十面埋伏,八方鼓捶,金戈铁马,奔雷胆裂。这一路行云流水,偏得逼人入绝无可回还。歌娘本就素来唱得燕婉柔靡,如此铿锵实在是难为她了,气息乱了不成曲调,她还由自逞强,想要争出一个头好叫眼前公子记在心上,却被他拨出的一个鸣镝碎银瓶的突高尾音,吊得一口气回不过来,生生卡在咽喉,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吐出一丝血,怕是伤了嗓子,养回来要休息个把月了。
      乐伎只低着头,并不开口。
      红衣公子仍是眉目和朗,抱琴走过去将琴放在他怀中,慵懒一笑说:“原是我错了,你这琴弹得,可比她唱得好得多了,这锭金子,权当吾之赔罪。”
      他直起腰,撇撇嘴,“可惜了这好酒,喝得真是不够痛快”,一手抄起酒壶,一手招呼过箫中剑,拉着他就往屋顶上跳去。

      于是一红一黑两人,坐在青瓦之上,慢慢喝着小酒,没有言语。
      “箫兄,我方才的曲弹得好么?”
      “好。”
      红衣公子似是不意外,只一杯酒下去,眼中略有了几分轻嘲:“你说为何这个世间,若是士人官宦,能弹一手好琴便是才聪情慧君子风雅令人心慕,若是伎人倡优,便是奇技淫巧旁门左道下贱营生?”
      箫中剑轻叹一声:“你既然知道如此,何苦还要难为他们。”
      “芸芸众生,追名逐利,蝇营狗苟……何况他们自小生在养在钱孔里,见了那么多,出来讨生计也走的是风月道,哪有不知道这情意买卖里唯有钱最真心的道理,翻脸也好,势利也罢,也属常情。可是,”说到此处公子顿了一顿,“她不该欺负你。”
      箫中剑略带诧异地对上了面前人酒红色的眸。
      那人缓缓笑着:“我只是见不得旁人欺负你罢了,见到了,便是忍不住。”
      由来只有他箫中剑护旁人的,什么时候开始有人回护于他……那种于心而生的诡异感觉啊。更诡异的是对方的双眼,映着夕阳宛如两块上好的血珀,深邃得要把人精魂吸入一般。
      就在箫中剑有种自己要溺在那双红瞳的时候,他低垂了眼,隔断了视线:“你纵然有心护我,也不该与小姑娘那般。锱铢必较,睚眦必报,非君子所为。”
      红衣公子笑笑,晃动手中的白玉酒瓶:“箫兄,你道那个师兄为什么什么也没说,没有赔罪也没有求饶。”
      “为何?”
      “因为他知道,赔罪求饶都没有用,畏畏缩缩只会颜面尽失招人厌烦,而且,他也知道,我是在替他管教师妹。做这个行当的,如若想不落于下品,要不就真有几分风骨才能,也能争出一片清高的天下,要不就进退有度花开解语,春水般熨帖舒心也自是有人喜欢……可明摆着去欺辱良善让人看出恶形恶状的,实在目光短浅得不会有半点出息,过几年韶华尽时,少不了被落井下石踩在泥里。可知,她最大的毛病倒不是嫌贫爱富,而是自己弄不清楚自己的状况。我并未迫她唱下去,而但凡她有一丝自知,便该在中途停下免得出丑,可惜她自视太高,没这个手段非要逞意气,活活把自己闭上绝路。出身娼家命如萍絮,却那般没有眼力见,换做遇上别人,早不知道骨头烂到哪里去了。”
      “娼伎人家,果然艰辛。”
      “不,不光是他们,其实哪里都是一样的。”说到这里,公子放下酒壶,眼中竟露出几分落寞来。
      夕阳照在他的脖颈上,侧面的阴影如同刀裁,更显得眉目灼灼,英逸十足,翩翩公子,允文允武。唯有微微抬起的下巴,线条柔和,水润的笑唇绝色鲜妍,在夕阳下如一朵饱开的牡丹。
      “原来是你啊。”箫中剑想了起来。
      “哦?”那人回过头看他,笑颜盈盈,说不出地眼波流动。
      “你便是那日我在吕王府门外见到的公子。那时候你戴着斗笠,我只见了你一个下巴。”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箫中剑摇摇头。
      公子眯起酒色的眼,笑着说:“我便是朱闻苍日。”
      名字似乎听过,但……箫中剑还是茫然地摇摇头。
      “是啊,你不知道,也并不奇怪啊。”那笑容似是淡了一些,却又真了几分。
      朱闻苍日自腰间掏出一张素笺,塞进箫中剑手里:“明日请你看戏,务必赏光。”
      “多谢。”
      “箫兄,我都请你看戏了,你就不能开心些?”
      “我看上去很不开心?”
      朱闻苍日不再嬉笑,看着箫中剑,想了想:“并非不开心,只不过,看上去,没有开心之事。”
      人活得并非不快活,只不过,也没有什么好快活的罢了……

      是到第二日入了场子,箫中剑才知道,那朱闻苍日,便是大名鼎鼎的戏中翘楚,流云班的逆天风。一个旦角,叫这般逆天霸气的名字,便是因他有这般的胆识和资本,做那风行草偃的旦中君王,令听过之人,无不折服。
      说来这朱闻苍日的戏,箫中剑也是听过一回的,那时候王爷让他递东西给西乡侯,便是在朱闻苍日的场子上,那时候他匆匆而来寻人,急急而归复命,只远远地在台下看过一眼,并不详细。而今他坐在这朱闻苍日给的第一排头座,自是大不同了。
      本朝尙绚丽奢靡,便是戏风,走的也是此路,虽然精巧,却并不弱质。箫中剑看着上了戏妆的朱闻苍日,想,这若是女子,真是绝色,慵懒地媚眼长挑,妖娆中还是带着霸道,霸道上又绕着惑人,惑人里偏又明明白白书着“华贵大方”,如一朵牡丹,盛放在戏台。
      而一动作,一开腔,便知相思何以起,云舟何以停。说是音色铿锵如金玉凤鸣,却又带着春风沐沐、缠绵重重,让人心生欢喜亲近;而唱到销魂的软调,也是媚而不淫,艳而不俗,情心坦荡自有风骨,教人不能一分看轻。
      箫中剑看得分明,脑海中却想起那人原本的脸。一点也不若上妆时候雌雄莫辩的艳丽无方,那是一张俊美,却不输任何人的,浊世佳公子的脸,文武皆宜,不愧明堂。
      这样的戏,当得上神魂授予,唱戏的人,也担得起曲苑帝魁。

      箫中剑立在门口,不知当入不当入,路过的童子见了他,抿嘴调皮一笑,他也自袋中拿出一块糖递了过去。而对那些正与其他一些路过的戏子和他们身边的看客,看向他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他一闭眼,当做没有看到。
      里面传来一声“箫兄请进。”
      箫中剑掀开帘子进去,便看到的是朱闻苍日侧靠在铺了绢丝的乌木几榻上半阖目养神,房间里点着沉水香,氤氲袅袅……此时朱闻苍日已经除去了戏服和冠饰,露出里面的衬衣,只面妆和头贴未去,露出一截玉色的脖子还有些汗光,似是慵懒倦怠。他也不打搅对方,只是缓缓等着,扫了一眼,觉得这换妆的休憩小间,布置得丝毫不亚于王爷家的花厅雅阁了。
      一回神,发现朱闻苍日已经睁开了眼,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浓墨红妆拉长的尾角,衬着如玉鼻下两弯胭脂微勾。
      他们就这样对望着,一个坐着,一个立着,一个白衣寒丝,一个黑裘毛领,一个颜色浓郁,一个素面清淡,一个笑眼波横,一个碧眸澄净。
      “箫兄,你就这么两手空空前来见我?”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瞄也没有瞄向角落里那今日里别人新扔上台的一盆香兰金银。
      “我本是想带酒来给你喝的,后来一想,喝酒多了伤你喉咙。”箫中剑语调仍是冷淡,朱闻苍日看着他却又笑纹加深几分。
      “无酒,茶也可,”停了停,“不过君山银针和西湖龙井我这里都有,陆羽的古帘、惠山、兰溪三泉如今也不知如何了,不若下次箫兄自钱塘过,与我带一瓢虎跑泉何如?”
      “即已是君子之交如水,也不妨礼轻情意重,想来下次带雪水一捧给你也可。”
      “只可惜这京师人来人往,比肩接踵纷至沓来,雪一落下便脏了。”朱闻苍日拿过案上的扇子,遮着半张脸,笑着摇起扇起来,眉目风流。
      “天下间哪有至净的水,若是有,怕也没有一丝生气,那样的水,拿来泡茶,真的会好吗?”箫中剑看着朱闻苍日,面上并无改变。
      朱闻苍日笑着立起,右手阖扇,已是剑招出手:“小弟也曾习刀马旦,剑舞却是久不练了,还烦请箫兄指教了。”
      箫中剑略微一思,拔出随身的铁箫与朱闻苍日过起招来。
      没有刀光剑影,却也有惊鸿游龙,猿飞鹤舞。
      等到两人一起汗涔涔地靠坐在榻上的时候,朱闻苍日打着扇子问:“箫兄,你这箫也是能吹的吧,给我吹上一曲如何?”
      箫中剑想了想,默默吹了起来,他的箫声清越寒凉,如海上飘雪。
      朱闻苍日看着他如雪般的侧脸笑笑说:“箫兄吹箫真是能让人见着美人,冷得真是合了‘流风回雪’四字。”
      箫中剑恍若未闻。
      朱闻苍日却又接着说:“你那日看我,虽然眉目冷凝,我却知道,这人没有半点恶意,没有半点看不起我。如今,你依旧还是不热络,眼神却也没有半分变化。如此我便知道,那日我的朋友,一点也没有交错。”
      箫中剑顿了一顿:“吾所结交的,不过朱闻苍日此人而已,”复又开始吹起萧来。
      这次跟上的,还有朱闻苍日的琴声。也不知道是谁带得谁,琴声竟多了几分悠远,而箫声却多了一丝温柔。
      一曲终了的时候,朱闻苍日回过头对箫中剑笑着说:“箫兄,这一曲,比我那日弹的,今日唱的,都要好上许多。”
      世间知曲的许许多多,知音却是一个难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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