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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三十章】借刀杀人(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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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后,宫内枝蔓繁花渐趋浓盛,绿荫拂柳映衬湖水碧波,嘉福殿轩窗外可谓风景如画,可殿中的胡宁却没有赏景的好心情。无宠的皇后在宫中从来都是沉默的存在,连月以来,即便她在窗边从早坐到晚,也无人打搅这份清静。
侍奉的宫娥见她终日郁郁不乐,就连可口的膳食都无法令她舒展眉头,不由暗中为其担心。也许真是被冷落惯了,贵嫔尔朱英娥和充华潘外怜的偶尔来访,竟让胡宁格外开心,就像石缝中突然有阳光照进来,三人很快亲热如同胞姊妹。
前一刻闲聊还有说有笑,下一刻胡宁却忍不住抽泣起来。尔朱英娥如长姊般安慰她,仍然无法止住她委屈的哭声。哭的自然是与元诩之间的僵持冷战,但当潘外怜问起其中缘由,胡宁却又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胡宁当然说不出口。上回意外到访的元诩撞破宫闱秘事,虽说他既未指责也无揭露,但此后数月再未驾临嘉福殿就足以说明他的态度。元诩不过看在她是胡家人的份上,对她网开一面,但杨白华的突然失踪却让胡宁浮想联翩,总觉得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外界盛传杨白华行刺元叉后逃亡,太后为了安抚妹妹新平郡君还对元叉追封官爵。但胡宁却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在电闪雷鸣的夜里给予她唯一陪伴的温润男子,竟然会做出如此残忍血腥的事。想及此,她又开始悲叹,若是她名义上的丈夫能够多给她一分温情,那天夜里她也不至于容忍一个陌生男子进入寝殿。
这些内情她当然不敢对旁人说,元诩能替她保密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所以任凭尔朱英娥与潘外怜如何好言相劝,胡宁硬是不肯开口,只是一味哭哭啼啼,偶尔挤出一句哀嚎:“陛下不会再来看我了……”
“说来说去,无非是惹陛下生气了。”潘外怜劝道,“小宁儿,其实陛下也是孩子心性,很少见他对什么事耿耿于怀,最多气一段时日,很快就会忘记了。倒是你,若再这么郁郁寡欢下去,等哪天陛下心结解了来嘉福殿,却看见你是这般模样……”
胡宁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孩子,潘外怜的亲昵让她倍觉温暖。她扑到潘外怜怀中哭闹,如同在家中与母亲闹脾气般,“不会的,不会的,陛下这次不会再原谅我了!”
“我们若是有能耐,早帮你去向陛下求情了。”尔朱英娥惆怅道,“只是现在,陛下的心全在你那个远房堂姊身上,根本不把我们姊妹放在眼里了……小宁儿,我倒是有个主意,既然左昭仪和你也算本家姊妹,不如让她去劝劝陛下?”
“她才不会帮我呢。”胡宁嘟囔道,“我和她本来就没多少姊妹情谊,在胡家的时候也闹过不愉快。入宫时,她本以为姑母会把后位给她,谁知落在我头上,她心里早有不甘。入主嘉福殿以来,若非礼节,她才不会来看我。不像姊姊你们俩,都这时候来还牵挂我……”
尔朱英娥替她理顺被打湿的乱发,柔声道:“你可不能这么想啊,这天下的血脉姊妹之间哪有深仇大恨,不过是小孩脾气而已。只要其中有一人能让一步,心结很快就能解开。小宁儿,你可是母仪天下的皇后,犯不着跟她赌气。不如找个机会,去见见你那堂姊,一来展示下身为皇后的气度,二来也好让你们俩和解下关系。”
“是啊,”潘外怜见胡宁有所动容,忙附和道,“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吧?等你们姊妹关系和缓了,也好让你这受宠的堂姊劝劝陛下,这不就两全其美么?”
胡宁点点头:“两位姊姊说得也有道理,我其实也不记恨她,只是找不到和解的方法罢了……”
“这有什么难的,你那堂姊不是对香情有独钟吗?”尔朱英娥笑道,“西游园内有几株西域上贡的奇花,名为晚香玉。白日没什么稀奇,一到夜晚就跟成了仙般,异香扑鼻。不如我们也来个借花献佛,送些晚香玉给你那堂姊装点内殿,保管比什么檀香都好闻。”
“真有这么神奇的花?好啊,明相姊姊一定会喜欢的,她从小就喜欢香气扑鼻的东西!”胡宁感激地挽起她俩的手,“英娥姊姊、外怜姊姊,你们对我可真好……”
看到胡宁的娇憨模样,尔朱英娥不禁有些心软。当年自己也是这样被送入宫中,身为异族的她只有靠自己一步步在宫中稳固根基。可眼前这个女孩却偏偏靠胡家人的身份,毫不费力地就将她觊觎多年的后位揽入怀中。
尔朱英娥心中又开始涌起不平之气,直至离开嘉福殿都没有平息。
奇怪的是,长秋卿刘玄竟然等在殿门外,示意她将旁人支开。尔朱英娥径直撇下潘外怜,正想看看刘玄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接到手中的却是一封家书。
“若不是奴才留了个心眼,这封信笺早就落到太后手中了。”刘玄叮嘱道,“贵嫔可要瞧仔细了,这封泥可不是后来填补上的,里头的东西在此之前可没人看过。”
尔朱英娥笑着抽出那封书信,递到他眼前:“就算真给人先拆了,我倒也不担心。”
原来那上头的文字根本不是中原文字。刘玄这才想起,尔朱部本是西来契胡,其语言文字应是中原少见的粟特文。本来他就对这种文字一窍不通,但奇怪的是,细瞥之下,刘玄却觉得有些熟悉,忙掏出随身夹带的两页纸,将上头的文字与之对照起来。
尔朱英娥看完家书,本愁眉不展,又见刘玄手中纸页,惊奇道:“怎么?你也懂粟特文?”
“这上头也是粟特文?”刘玄指着手中的纸问道。
尔朱英娥接过那两页纸,看了又看:“我又何必骗你呢?这上头分明是粟特文,我看看……写的是一种西域飞虫,这种飞虫靠吸食血液为生,有时也会汲取玉烟檀木汁液。我以前也见过这种飞虫,只要一闻到玉烟檀的香味,它们就会变得格外安静,像死了一样。所以人们都靠玉烟檀来吸引这种飞虫,等它们不动了,再用一把火把它们都烧了,这样就不会被咬。因为这种虫很认血,一旦吸食过一种血,这辈子它都会跟着血源的主人。”
刘玄正思索时,尔朱英娥又似突然想起什么,滔滔不绝道:“听说以前有个人,因为不小心喝下了沾有虫卵的水,结果那些虫卵就在他肚子里长成虫子了,日日吸食他的鲜血。表面上看上去面色红润,可一发作他就疼得满地打滚。后来有一天疼死了,拜火教徒把他尸身火化后,发现他的骨灰都变成红色的了,像檀香灰一样还冒着香气。结果被一些调香人知道后,还专门养一些吃了虫卵的奴隶,等他们一死就将尸体火化,把骨灰当作香料来调配,调出后取名为赤骨香。西域一些达官贵人专好这口,赤骨香在各个王庭也曾风靡一时。”
“贵嫔又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我祖上本是贩檀香的胡商,到中原后才定居尔朱川靠畜牧为生。虽然后来没人贩香木了,但家里留下的香料记录也不少。”尔朱英娥得意道,“宫里人人都说左昭仪擅香,可比起我来,她还差得远呢,只不过我对这些才没兴趣。”
“原来如此……”
这两页纸本属于藏书阁中的西域典籍,在查阅之时刘玄意外翻到上头绘制的玉烟檀图,但无奈文字部分无法识读,只好偷偷撕下来带走,没想到今日竟能意外得到解答。原本以为上头记载的只有玉烟檀,没想到还有附带这种奇怪的西域飞虫。
刘玄突然觉得,他正在试图点破一张薄纸,下头藏匿的秘密就快呼之欲出。
待送走尔朱英娥后,刘玄也没有闲住,立马出宫直奔景明寺。
今日正逢庙会,景明寺内梵音空鸣,前来进香与观赏杂耍的人熙熙攘攘。沙门们忙着接应香客,并为注意到混在人群中的刘玄。刘玄轻而易举混入内院,那座带有焚烧遗迹的小型浮图正静静地耸立在角落,周遭野草丛生。
刘玄站在塔下凝望许久,他本可以径直踏入这无人看守的地方,但心中却莫名起了怯意。
直至听闻有人声渐近,刘玄才硬着头皮跑进佛塔内。灰蒙蒙的尘土扑面而来,数年积蓄的蛛网举目皆是。令刘玄惊异的是,塔内仍有未散的檀香味在幽幽弥漫。
似乎与刘满所说的并无差异,刘玄很快发现了那座被打翻的烛台遗物。
地面上显然已经被打扫过,除了灰尘别无一物。就在他准备离去之时,却意外地发现日光漏进的地方有东西在闪闪发光。刘玄接近时,却什么东西都没发现,直到他蹲下身来细找,才发现有几点指甲盖大小的残片贴在砖面上。
刘玄用指甲勾出一块残片,放在掌心细细观察。果不出所料,正是那奇怪飞虫的羽翅。那只从檀香木片中冒出的蛾子,当时正挂在他手心汲取鲜血,很快羽翅便被染红了。刘玄反复检查手中残片上的纹理,果然发现上头像是有红线勾勒边沿,那便是血迹的残留。
想起刘满曾经提过,从火场中收集的骨灰已经连同衣物葬在后山。
刘玄从佛塔内向外张望,确认四周无人经过之时,迅速抽身往后山赶去。
后山人迹罕至,草木丛生。坟地一片接连一片,土地之下埋葬的既有附近居住的平头百姓,有不幸病死他乡的客商,有未成正果的沙门弟子,也有不明身份的乱葬流民。看似荒凉的土地下竟如此热闹,众人的魂灵化身为这一草一木在风中摇曳,也不知兄长在何处向他招手。刘玄心生悲凉,顺着注有姓名的坟头一一看去,终于在绿荫下找到了那座衣冠冢。
墓碑上注明是景明寺诸沙门立,时间正落在延昌四年,虽然上头刻画的姓名已经在日晒雨淋下变得模糊不清,但刘玄还是一眼找到了兄长刘奇的法号释惠。
他几乎没有多想,便用触手能及的各种工具开始挖掘。指甲磨了还有树枝,树枝断了还有石片,直至摸到坚硬的棺材板时,他的十指已是鲜血淋漓。
刘玄顾不得止痛,便将那棺材板硬生生撬开了。腐朽的木板刚滑落在地,一股异香便扑鼻而来,熏得他难以喘息。刘玄捂着口鼻,扒开棺材内那些包裹好破旧的衣物,指间的鲜血粘黏赤色骨灰,几乎融为一体。
刘玄镇静地抓起些许骨灰,放入事先准备好的锦囊中,却没料泪水已经从眼角一滴滴滚落,将那几近腐坏的衣物打湿。
从后山下来时,他特地抄了小道,生怕走寻常路会碰上正好上山的人。
山下正有一条河水流尽,这条支流经过灵台、辟雍等建筑周边后,将会汇入洛水东去。下山这一路,刘玄没敢耽搁,任凭腿酸脚麻,也不曾停下片刻。直到看见山下河流之时,刘玄这才暗松一口气,这意味着他已经远离偏僻的山区,四周陆续经过的人给他带来不少安全感。
然而,就在刘玄打算去河畔接水解渴时,突然感到背后有人撞了他一下。
刘玄本能地转身查看,却见那人身披沙门玄黑披巾,把口鼻掩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闪现出锋利的光芒,他几乎没有时间反应,便被披巾下伸出的一把匕首刺穿了腹部。情急之下,胡乱挣扎的刘玄竟不小心扯下那玄黑披风,刘满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
似乎是因突然失去遮挡,刘满慌急之下只顾去捞披风,却忘了刘玄尚未咽气。
刘玄挣扎地朝河畔跑去,也许是太过慌乱,竟不小心滑了脚,整个人径直跌入河中,迅疾的暗流很快把他卷入水中,倏忽不见踪迹。
伊洛之中每年都有溺死之人,刘满见这河水湍急深险,料想身受重伤的刘玄定然不会有生还的机会。正巧又有人从河畔经过,刘满连忙以披风掩面,匆匆离去。
眼看日暮低垂,从宫中返回府邸已久的绿衣始终等不到刘玄归来,一听门外响起马蹄声,连忙追出去查看,赶车的小黄门见她一人,忙问:“刘公公还未归府么?”
“他没和你一同回来么?”绿衣惶急不安。
“宫里的人说他早出宫了,我还以为他已经回府了,结果发现他的马车还在,这才帮忙赶回来。”小黄门怪异道,“这就怪了,从前晚归,刘公公总会让我托个口信回来,今日却什么话都没跟我说……”
绿衣闻言,急忙叫上府上仆人一同出门寻。
毕竟是同床共枕的对食人,虽不至夫妻名分,但绿衣心中还是怀有情分。平日刘玄从未亏待过她,甚至还将她当作正儿八经的妻子对待,虽身处阉宦之门,但这样举案齐眉的日子着实让她满意非常。近些日子,她还正打算与刘玄商量,去贫苦人家中抱个孩子抚育,也好尝尝寻常人家的辛苦甘甜。可没想到,今日刘玄却不知所踪,绿衣一行人点着火把寻到半夜,也没在洛阳城内找出蛛丝马迹。
直至天色刚明,有家仆匆匆赶来回报,说是有渔民在洛水边捞起一个人,相貌身形皆与刘玄相近。绿衣也不多问,径直来到洛水旁,打捞上来的人正静静躺在鱼市水畔,熹微的清晨只有几个渔民守在一旁。
绿衣刚看到那身服饰,泪水便夺眶而出,眼前那被水泡得浮肿的人正是刘玄。
“捞上岸后,本来还有一口气。”老渔民将一锦囊递来,低声道,“把这东西塞给俺时,嘴上还叫着一个名字,好像是、是……”
“‘绿衣’,应该是这个。”另一个年纪较轻的渔民提醒道。
“对,对,是叫这个。”老渔民指了指腹部,“俺刚想问他是谁,就咽气了。检查身子的时候,才发现这里早就破了个洞,血都快流光了……”
绿衣终是捂不住急湍的泪水,将那锦囊紧紧握在手中,跟来的家仆连声安慰她,一面又让人去抬尸体。这时,那个年纪较轻的渔民拍了拍她的肩头,“夫人,这是从他腰间翻到的契书,都泡糊了,也不知是房契还是地契……”
绿衣小心翼翼展开那页纸,晕开的墨字中勉强还能看出两个名字:刘腾、元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