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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二十八章】浮云蔽日(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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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沉浸在寒夜的诡波中,星子如明灭不定的泡影,与千帐幽灯竞相争辉。
距于谨离开已有半月光景,驻守在中山的广阳王元渊表面镇定自若,内心却日夜为于谨此番洛阳之行的结果而猜疑不定。
半月前,驻扎唐城的元宝明遭贼众夜袭劫营,落荒而逃至杨津营中,也不知从何处探听来的消息,口口声声说贼众蓄谋拥立广阳王为帝。杨津本因请援被拒一事与他暗生嫌隙,正想趁此机会上奏弹劾,却又不敢摆明态度与他敌对,于是把矛头引向他的得力助手于谨。至于最终被扣上谋反之名而通缉,元渊想都不用想,也知道元徽在御前添了不少油醋。于谨临行前虽言早有把握,但朝堂凶险他不是不知,暗为此行捏了把汗。
这时,帐下郎中温子升匆匆赶来,满身冰凉的霜露还未来得及抖落,灯火便将他的欣喜匀得满面通红,“殿下,有飞鸽传书至,从洛阳的方向来的!”
元渊急忙接过他手中的信卷,在灯下展开细看。灯火如水顺着他眼角的纹脉溢开,温子升这才发现,从前那个一袭银甲驰骋沙场的皇族战将已经被风沙磨砺得初显老态了。
“大才士,思敬已向陛下解释清楚,陛下并未为难他,我们都可以放心了。”元渊阅览完信件后,虽嘴上如此说,但仍未展开的眉头还是暴露了他心中的犹疑。
“如此甚好,”温子升问,“那于将军何时归来?”
“他眼下无法归营。”元渊说,“他有私事,信中请示暂留洛阳。”
于谨在信中解释说,他妹妹身怀六甲,现已离开城阳王府,返回于府暂住。他担忧妹妹安危,想在洛阳暂留,等于绯生下孩子后再回军营。
无需他多说,寥寥几语,元渊也足以填补出未尽之言。
他自然清楚那个孩子的来历。行军途中,壑险谷深,路遥身险,他穿着冰冷铠甲坐在马鞍上,看到天上缀如冰晶的星子,就会想起那双温情脉脉的眼睛。他日日刀剑舔血,夜寒孤冷之时,坐在灯下包扎伤口,望向无尽夜空只觉前途渺茫,但只要一想起她的面容,就有坚持下去的勇气。她是他好兄弟的幺妹,是别人的妻子,本不应该有相互牵扯的命运。
可事情偏偏这么发生了。
元渊想起那个有些遥远的午后,记忆斑驳如从叶间散落的阳光。他难得卸下银甲,一袭绛紫便衣骑上赤骝马穿街过巷,悠悠晃晃到了景乐寺门前。只见桑低绿枝,花蕊披庭,耳边丝竹缭绕,清歌婉转,飘然而来。他下马步行,穿过摇缀的花枝,只见庭中有人正与五彩飞禽共舞,旁有女子吹箫助兴。曲廊中有人施展幻术,洒下种子,须臾之间便见藤蔓铺盖眼帘,如绿墙耸立,开花结果,只在眨眼间。他心中惊奇,只见那人摘下瓜果,藤蔓如潮萎退,绿帘落后出现一张楚楚动人的脸,笑声有如金铎轻响,一声声撞击他的心。
他们的命运就此交织,成为政敌攻击他的软肋,成为他不肯斩断的孽缘。
元徽不肯与她和离,但她已有了自己的骨肉。
当元渊从于谨的信中得知这些时,心中不知是喜还是愁。
“如今陛下的疑虑虽是消除了,但殿下若仍按兵不动,恐怕……”温子升的话让他回过神来,“唉,偏偏这时候于将军无法赶回……殿下,这下该如何是好?”
“时机未到,只能按兵不动。”元渊道,“太后的密敕恐怕不止章武王手中那份,或许杨津手中也有一份……若是我们轻举妄动,恐怕在他们眼里,又是图谋不轨。”
“可如今鲜于修礼实力大增,那武川宇文部与独孤部已从博陵郡转移到了左人城,也被他一并收入麾下了。若我们没有任何行动,只怕是坐以待毙。”温子升轻摇他的白羽扇,似乎想扇去躁气,“鲜于修礼近日必有动作,斥候来报,前去督战的郑仁已被他祭了旗,如今首级正挂在左人城头上。郑俨定会因其弟之死迁怒于我等,再向太后进谗,只怕到时候我等动不是,静亦不是。”
郑俨正是新进的珠帘之客,如今正得太后盛宠,位低而权重,是朝野之中人人谄媚的对象。元渊自然知道他的一言一语有多少分量,但他向来自矜宗室身份,又有显赫战功在身,从不肯放低身段去迎合太后面首,偏偏元徽与郑俨关系近切,若是郑俨真要计较起来,只怕他逃过一劫还有一劫,早晚也要死在谗言之下。
“我们当然不能坐以待毙。”元渊心中暗叹朝政昏庸,奸佞当道,但又不得不寻求自保之策,“思敬临行前,曾向本王进献一策。如今看来,该是实施之际了。”
“殿下指的可是离间计?”温子升手中羽扇一顿,“鲜于修礼麾下鱼龙混杂,各怀心思,若施此计,即便不能令鱼龙入网,归我麾下,也能将水搅浑,令其暂失方向。届时顺手摸鱼,未尝不可。只是殿下,臣担心的是,若此事传到有心人耳中,曲解其意,添油加醋,只怕于将军此番费劲唇舌的解释最终会毁于一旦。”
“正是因无路可走,才铤而走险,放手一搏。”元渊叹道,“本王并不畏奸佞谗言,只是怕连累了帐下弟兄,尤其是你啊,大才士。”
温子升不禁眼眶一热,心中激荡起无尽的勇气:“殿下言重了,既是同归一帐,自当有难同担,算不得连累。当初若非殿下赏识,我温子升不过区区一奴子之师,恐怕一生都将在马坊碌碌度日,哪能想到今日得成殿下帐下郎中?殿下第一次唤臣‘大才士’之时,臣就暗暗立誓:知遇之恩,定当死国为报。一命尚不惜,况区区奸佞之言耳?”
“本王就知道。”元渊扶起他,深切道,“本王虽然其他本事比不过他人,但看人的本事从来不差。你如是,思敬如是,镇守恒州的贺拔兄弟亦如是,都是千里挑一的人物。”
温子升不由笑了,难得见堂堂广阳王也有如此自夸自卖之时。他自从见广阳王幕府之中的人物后,就知道元渊是个眼光独到的伯乐。千里马并非稀有,只是世间能识千里马的伯乐少有。比如贺拔兄弟,他们前来投奔之时,温子升看见他们就忍不住皱眉头,可元渊偏偏摆酒设宴,欣然将他们招入麾下。不多时,他们的治军能力就让温子升惊叹不已,元渊受命前来定州镇压叛乱前,他便第一个站出来举荐贺拔兄弟留下镇守恒州。
这时,副将入帐将他们的谈话打断,说是殿下找的人已经到了。
温子升正一脸疑惑,却见元渊神色奕奕,赶忙命人请进帐来。
直到那人脱下遮掩严密的斗篷后,温子升才认出,正是不久前落草为寇的副将毛普贤。
早有斥候回报,毛普贤在鲜于修礼麾下混得风生水起。正是他曾在官兵中任职,对朝廷官兵的作战习性和各个驻守定州的将领都十分熟悉,给鲜于修礼提供不少情报线索,令叛军起事造成的后果严峻不少。鲜于修礼对他倒是越发信任了,温子升对他却是恨得牙痒痒。
殿下为什么要找他?难道他是殿下派去的内奸?
不可能的,温子升想,如果真是如此,殿下不可能不把这件事告诉他与于谨。
“广阳王殿下。”毛普贤仍与从前一般作礼,笑意未明,“大才士也在。”
温子升冷眼扫过他,却见元渊的嘴角温和的笑意。
“殿下的信,在下已经看过了。”毛普贤说,“只是不知为何殿下偏偏找到了在下?”
“你是本王曾经的部下,你的为人本王再清楚不过了。一时鬼迷心窍落草为寇,相信你本性不坏,只要有机会戴罪立功,你会把握。”元渊温声道,“更何况,你如今深得鲜于修礼信任,别人的话或许他不以为意,但你的建议他定会三思。”
“殿下的话的确不差,只是如今形势,招安一事,鲜于修礼未必会听。”
果然。温子升轻摇白羽扇,故作镇定。殿下原来已经开始实施计划了。
“如今形势?”元渊微笑道,“确实,宇文部与独孤部的归附令你们羽翼大增。但另一方面,也难说不是个沉重的负担和巨大的隐患。”
“请殿下不吝赐教。”
“第一,定州正值饥馑之年,左人城更是粮草有限。鲜于修礼的部下不事生产,再加上这凭空而来这么多张嘴。而我们却有朝廷源源不断的粮草供应,只要战事延长,你们迟早会被缺粮的困窘拖垮。”
温子升看到正在细思的毛普贤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第二,鲜于修礼的部众来源杂糅,内部本身暗藏多数矛盾。宇文部听命于宇文肱,独孤部听命于独孤库者,各自为派,他们的加入只会令矛盾更为复杂,只要小小的点拨就足以令你们四分五裂。”
“但是,殿下,关于太后受奸佞挑拨,对您的猜疑,在下也有所耳闻。”
“将在外唯听军令,即便是其他人对本王有所猜疑,但军令指向的目标是你们,他们的箭只会插在你们身上,而不是本王。更何况,于将军已经解决猜疑之事。”
毛普贤开始有了紧张的神色:“殿下所言甚是。只是招安事关重大,那些人都是走投无路之人,只想挥起拳头出气,命都不要了,怎会考虑到这些利害?”
“本王明白。那些人若非走投无路,也不至于沦为叛贼。本王承诺,只要他们愿意归附,本王会尽全力奏请朝廷赦免他们的罪过,让他们温饱,允许他们回乡。”元渊郑重其事道,“鲜于修礼的部下中有许多来自恒州的降户,假若他们还想得起本王在恒州施政的一丝恩惠,假若他们还对本王心存一分感激,他们会相信本王的承诺的。”
毛普贤抱拳道:“殿下的话在下记下了,定会将话带到,至于结果如何,还请殿下耐心等候。”
“自然,毛副将,若你能将功折罪,本王一定不计前嫌。”元渊见他已经穿戴好斗篷,便亲自将他送到帐门口,“夜已微寒,恕不远送。”
说是不远送,但毛普贤已经策马离去,只余一点背影,元渊仍站在原地目送。
“殿下,天凉了,快入帐歇下吧。”温子升用白羽扇替他挡下迎面扑来的冷风。
“本王不急。”元渊搓了搓手,“大才士,烦劳你去元晏帐中说一声。就说这天冷了不少,夜寒孤寂,兄弟们也紧张好些天了,该好好放松放松。既然毛普贤已经带话回去了,这几日鲜于修礼应该不会有什么大动作。让他带几个人去暗巷,今夜就别回了。”
这暗巷可是寻花问柳之地,平日殿下严禁将士迈入半步的。温子升心中微愕,也不知元渊究竟和元晏事先商讨过什么,只能恭敬一拜,匆匆朝元晏营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