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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第二十九章】黄雀在后(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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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宏业爬上望楼,面相洛阳的方向,看见天际有残留的霞光,如一抹诡魅的丽影。那样的烟霞他曾经在洛阳皇城的上空见过,艳如女子的胭脂,红如宫灯的剪影。他只需看上那么一眼,眼前就能出现桂殿丹阁内旖旎的风光,耳边尽是萦绕不绝的仙乐。
那道霞光逐渐萎缩消散,他极目远眺的目光逐渐黯淡。直到天幕完全浸透夜色时,寒风乍起,吹得他的风袍猎猎作响。他的耳边只剩呼呼的风声,眼前昏黑一片,唯有营内稀疏的灯火还在不时提醒他身在何处。
作为鲜于修礼的心腹之一,袁宏业却并不因此开心。他本名元洪业,起先因为受到元叉的指派潜入义军中当卧底,想要为自己谋个远大前程。只不过某日他一睁眼起来,就听说元叉被太后杀了。至此,所有事情都改变了。
从洛阳权贵子弟变成货真价实的反贼,他的后路被一刀截断。元洪业自然不甘就此沉沦,一面继续为鲜于修礼做事,在义军中也成为数一数二的人物,另一面又暗中与杨津取得联系,成为杨津安插在义军内的眼线。
本来在左人城中,他已获得仅次于鲜于修礼的地位,只等一个机会便可以除去鲜于修礼,正式统率义军归降朝廷。可自从广阳王部下毛普贤投靠鲜于修礼后,情况开始失去控制。由于毛普贤对元渊部众了如指掌,每逢商讨战略鲜于修礼总要先问过他的意见,久而久之,毛普贤俨然成为义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毛普贤似乎也对他颇有敌意,总在时不时排挤他,导致他如今备受冷落。
袁宏业与毛普贤的明争暗斗已有一段时日了,宇文肱等人的到来,将眼前本不平静的池水又搅上一波。袁宏业看得出,鲜于修礼对于这群武川人很是看重,特别对宇文肱敬佩有加。宇文肱治军严谨,昔日在六镇便有威望,义军中多数人对他颇有好感。他和毛普贤都不约而同将其作为劲敌之时,宇文肱却意外死在唐河,这倒是出乎意料。
可宇文肱的尸体还没凉透,左人城又迎来另一位人物。葛荣本是怀朔镇将,又有统率之才,这些日子杨津部下屡次来犯,他都能将其轻易击退,因此鲜于修礼对他越发赞赏。每逢商议战略之时,葛荣总能一语惊人,在义军将帅之中很快积累起威望。比起稳重内敛的宇文肱,锋芒毕露的葛荣看上去难对付多了。
袁宏业想及此,只觉心中沮丧异常,又开始追忆其昔日身在洛阳的浮华生活。
那时他最享受的事便是艳阳高照的午后,将美丽的歌姬搂在怀中,听那如出谷莺啼的声音吟唱小曲儿。他突然更想念洛阳了,想念洛阳浓郁的酒香和纤柔的女人。或许他应该跟一些兵卒一起夜里偷溜出营,去他们口中念念不忘的暗巷,好好地找一回乐子。
暗巷不属于任何一座城,也不归任何一方。虽有“巷”名,但不过是在野地中挖出的地穴,里头生活的女人多数来自六镇流民行伍,皆因家破人亡才沦落于此讨生活。在这里没有敌我之分,有的只是一群醉生梦死的异乡人。
左人城虽处对峙战局,但并不妨碍里头的人溜出城外寻欢作乐。袁宏业和手下程杀鬼来到野地上时,寻着零星灯火找到了地穴的入口。他们将面胄带上,顺着土阶小心翼翼走下去,带有醉意的欢笑声渐渐清晰。
暗巷之中只有幽幽的火光,来到这里的人都很有默契地将脸蒙上,有的是用简易的布片,有的则认为面胄更安全。同案对酌之人也许分属两个敌对阵营,即便猜出对方的身份,众人也自然而然为彼此保密。暗巷之中只顾寻乐,不提杀戮之事已成众人心中的陈规。
但今日却有所不同,也许是因为对两军僵持之境不满,角落的一伙人不知何时竟开始议论战局。袁宏业不发一言,只顾喝杯中浊酒,却听其中一人道:“也不知这战事何时到头,离家也有半年了,想来我儿子都会说话了,却还没听他叫我声‘阿耶’。真想快点结束战事,甭管攻
不攻得下左人城,先会洛阳休养一段时间,才好鼓起劲冲锋陷阵啊。”
“唉,我老娘年末寄来的家书,如今才到手中呢。”另一人哀叹道,“说是父亲病得厉害,要我尽快打完战回去送终。可过了这么久消息才到我这儿,只怕我爹已经……”
“大家不必担心,有广阳王在,这局面很快就能结束了。”
“元晏,你说得轻巧。”一人低声道,“殿下已经停军中山多日了,还没有动作,底下的兄弟手都痒痒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殿下的脾气,他这人宅心仁厚,不忍心大开杀戒。”那个名叫元晏的人道,“上回攻破定州,我说鲜于修礼巴不得招揽这些北人入伍,这些人一旦落在他手里,义军势力肯定又要大增,倒不如全都杀了。殿下偏偏下不来狠心,还把军粮拿出了一部分,分给那些北人。那些人因战事围困,早被饿得前胸贴后背,吃起东西来跟群狼争食般,还不小心弄伤了我手下两个人。我才没殿下那份好心,要是我,早埋了他们!”
“那你说说,这不攻城又不撤退,殿下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元晏故意压低声音:“还记得六镇叛乱之初,于谨将军怎么单骑一人深入敌营,说服上万反贼归降的吗?殿下在恒州时,对那些降户广施恩德,他们若是有点良心,应该还记得这些。殿下的意思,其实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打打杀杀不但没意思,还得死人,倒不如费些口舌、许以恩惠,不费刀枪便让那些反贼心甘情愿归降。”
“若是真能如此,殿下比杨津那厮不知高明上多少!”一人赞叹道,“只是说来容易,如今左人城势焰滔天,四方逆贼皆来投奔,他们又岂会轻而易举归降?”
“擒贼先擒王,这道理不用我多说都明白吧?”元晏悠悠酌了口酒,“你们还记得毛普贤么?他从前可还在广阳王麾下,与我们并肩作战。也不知哪天鬼迷心窍,临阵投敌,如今可能混得不好,又后悔了。殿下也不记恨他,愿意给他回来的机会,但却开了个条件。”
“什么条件?”众人齐齐凑上前,生怕漏听一个字。
元晏得意道:“只要他劝服鲜于修礼率部归降,殿下不但不追究过往,还会为他向朝廷请赏,到时候加官进爵也说不一定。”
“这个竖子!我们打战打得死去活来,他倒是轻而易举就爬上去了!”
那几人听到这话,又笑又骂,也不知是真在嘲讽毛普贤,还是在开玩笑。
袁宏业没继续往下听,因为他看见某处穴洞前的三盏灯已不知何时被人吹灭了。这是早已约定好的暗号,袁宏业撇下醉倒在角落的手下程杀鬼,凭借其他穴洞前的光亮摸到了那处穴洞门前。所谓“门”,也不过是几块窄木板拼接而成的。“门”后正在等候的女子一袭黑衣,与她的名字“鸦女”极为相称。
门板被合上后,袁宏业便迫不及待地将鸦女揉入怀中,还没等他一亲香泽,鸦女便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开,漫不经心地打理起自己乌黑发亮的长发。
“我太累了,今日便不跟你多玩了,把东西拿了就走吧。”鸦女悠悠道。
袁宏业打开她递来的包裹,里头正是他向杨津要求的丹书铁券。有了它,从前的罪责才能一笔勾销,袁宏业才能放心为杨津在左人城当卧底。他更不会忘记,杨津还向他许诺,只要能够让义军归降,就帮他向朝廷请赏爵位。这与广阳王对毛普贤虚无的许诺比起来,倒是实在得多。袁宏业将丹书铁券揣入怀中,心中得意非常。
鸦女见他还没要走之势,忙道:“杵在这里作甚?拿了东西就赶紧走!”
“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你竟然二话不说就把我赶走,还真是翻脸不认人……”
鸦女的手攀上他的脖颈:“实话跟你说,一会儿还有贵客前来,我可没工夫跟你多磨蹭。这次你就先受些委屈,待下回来了,我肯定好好招待你。”
“啧,贵客?”袁宏业皮笑肉不笑,“还真是有了新人,忘了旧人。”
“难不成还要一个营妓为你守身如玉啊?”
鸦女的笑让袁宏业心中一阵刺痛,恶狠狠道:“你还真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当初就不该把你从洛阳带来,否则也不会在杨津军中沦为营妓,把自己卖了还沾沾自喜,恬不知耻!”
鸦女冷笑一声:“是的,我出卖自己的身体,换取生存,我错了吗?军营里不养闲人,营妓若是不招待男人,那就只有死路一条。我告诉你,你也没什么可骄傲的。你算什么?失了元叉这个背后靠山,若没有我为你疏通杨津,你就等着死在左人城吧!”
袁宏业欲言又止,只得坐在榻上生闷气。
鸦女见此,反倒柔声道:“洪业,这你就看不开了吧?我们这些人,出卖身体是为了生存,你觉得可耻。那么我问你,有一些人,出卖自己的身体,甚至是出卖儿女的身体,为的不是生存,而是利益,这不是更令人不耻么?”
“我们这些人是营妓,那么他们是什么?他们是部落之长,是一军之将,是皇亲贵胄,是上品高官,是一国之母,甚至是九五之尊。凭什么我们就令人瞧不起,贱如污泥,他们则被世人捧为上人,奉若神明?”鸦女轻抚他的头,如慈母将其拥入怀中,“别生气了,待回了洛阳,你就明白,这一切都值得。到时候锦衣加身、王爵在手,可别忘了还有人为你卖过命,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为你受过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