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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第二十八章】浮云蔽日(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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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催马蹄,一路鞍尘扑面,如雪落在玄黑风篷上。
于谨掀起风帽,仰头望向前方,心中感慨万千。一弯弦月挂在蓝黑的半空,城墙的轮廓寂寞地展现在眼前。他的马好不容易可以慢下步子,悠悠缓行在永桥之上,洛水在桥下潺潺流过,马打了一个欢快的喷嚏。他听见钟声响起,是不远处的景林寺中传来的。还有一些更远的声音,如隔迷雾,似涟漪般悠荡而来。那是洛阳城里的钟声。
“回家了。”于谨摸了摸马鬃,马儿异常兴奋地扑闪着耳朵,“我们终于又回家了。”
他从小自幼习武,日日枕剑而憩,与兵戈为友的生活令他有了铁的面孔与性格,就连父亲过世也不曾令他掉一滴眼泪。人们都说他性格深沉,不苟言笑,跟铁一般又硬又冷。但他知道铁也有熔化的一刻,只是向来少有这么一刻而已。而今日他又望见洛阳,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突然有久别重逢而物是人非的感叹,眼眶已微微温润。
于谨回来了。他策马前行时心中暗想,但不是凯旋,而是为了公道。
也许是这一路风尘太甚,进城之时没有人认出他。打着呵欠的守城人不过匆匆看了眼他出示的通行令牌,便将他放了进去。城门将与他一路随行的风挡在外头,而迎接他的是灯火通明的街巷,浓重萦鼻的香火味,还有刺眼夺目的金寺佛光。
于谨突然觉得热得很,全身都在冒汗。
是满腔怒火在燃烧,是压抑已久的愤懑在释放,是奔腾的热血在激涌。
于谨望向这群沉溺在安乐中的人,心里却在一遍遍地问:你们知道定州的人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吗?你们知道北上的兵将每一刻都在担心下一刻的存亡吗?你们知道尊贵的广阳王殿下如今正在单薄的军帐中忍受寒冬欺凌吗?
终于,马蹄停下了。他的目光也停下了,停在尚书省前皇榜上。
这是月前公示的皇榜,上面有他的名字,写的却不是战功褒奖,而是“臣心不纯”的捉拿悬赏。几名卫兵在左右看守,目光盘查着过往的人。路人不过匆匆看一眼就离开,只有他仍立在原地,火光在他的瞳孔中燃烧。
这正是他回来的目的,但并非只为了他自己。
谁都知道他于谨是广阳王元渊的左膀右臂,此事明指于谨,实则中伤广阳王,用心险恶。
“看够了就走!”一个卫兵不耐烦地驱逐他,“直娘贼,这钱可不是好拿的,没本事就别乱打这皇榜的主意。走走走,别碍眼,再不走就把你当同伙一起抓起来!”
火光幢幢,那玄黑风蓬之下的人立如石雕,不动分毫:“我知道这人。”
“嘿,你这竖子……”那卫兵刚转头要跟同僚发牢骚,突然被一只手扼住了脖子。无论他怎么挣扎,那手如铁般冰冷刚硬,如鹰爪般扼紧他的咽喉,使他发不出正常的声音。
其他卫兵见此情形,纷纷兵戈相向,静观其变。
“怎么?连我都认不出来?”
卫兵们迟疑片刻,突然发现眼前的人与皇榜上的画像竟有八分相似,只是少了那蓬密的长须。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那人便将手中人质推开,凛然抖了抖风蓬。
“去,立马通报,就说我于谨回来了,即刻就要面圣。”
于谨在皇榜前稳坐如钟,见一卫兵慌忙跑进尚书省通报,其他人战战兢兢地将他包围,手中的兵戈纷纷指向他,就连他稍动一动手指,这些人也如临大敌。
他心里不由觉得好笑,但脸上依旧冷峻。
弦月由半空升上穹顶,夜空中的星子不如他离开那夜的多。
他还记得随广阳王出征时也是夜晚,长河渐落,星子如雪般多。广阳王一袭银甲,玄袍披肩,□□马蹄铮铮,毅然走在大军之首。而他本该也如此决然地往前走,但他回头望了一眼,看到他的妹妹孤身一人跑上洛阳城头。看不出她有没有哭,只知道她一定站了非常久,一直在等另一个人回头看一眼。
回头吧。于谨当时紧紧盯着广阳王的背影,但他依然没有回一次头。
这一路奔回的路上他没有想很多,一心只有快点到洛阳讨回公道。反而是在此等待的短暂时刻,有很多念头和画面如流星般划过他的脑海。
绳索捆上他的双手后,两人将他押上尚书省派出的牛车。
牛车颠簸向皇城中驶去,牛篷里没有灯火,昏黑中只能借外头的火光看清另外两个人轮廓。他们没有为难他,只是锁了他的双手。而这绳索并不紧,凭他的手劲半刻便可挣开。
“于将军,您又何苦回来自投罗网呢?”这声音听起来是个长者,似乎在替他着急,“这京城里除了太后,谁不知道您是被冤枉的?若说您臣心不纯,恐怕天底下就没有几个忠纯之人了。您就该好好待在广阳王殿下身边,等平定那些叛贼,领着军功回来。看那时谁敢质疑您的忠纯?”
“是啊,于将军!”一旁另一个人也附和道,“这也快进皇城了。您若是一时想岔了,还有机会跑。您看,这绳索我们也没上紧,您若是改了主意,就快走吧。”
“两位的好意于某心领了。只是此事事关清誉,于某早已打定主意,绝不能让小人几句虚言就毁了在下的忠名。”
“于将军,这里头水深着呢!栽下去命都没了,还管什么清誉忠名?”老者叹道,“广阳王与将军并肩作战,名声在外,广得人心,有人眼红了。广阳王帐下贤才无数,政途坦荡如平步青云,有人逼急了。”
“正因如此,此事非但涉及于某,更关乎广阳王殿下,于某才不能忍气吞声,无动于衷。”于谨凛然道,“殿下待我恩深义重,情同手足。此事若今夜得解,某与殿下皆得存;若今夜不得解,此事便到于某而止,殿下也得存,某死无悔。”
牛车早已驶入皇城,老者挥手长叹:“罢了,将军自有志,多劝无益,还请将军谨慎行事。”
老者先行下车。于谨被另一人押下车来时,夺目的灯火闪得他睁不开眼。
宫灯荧荧,满目风光无限。琉璃五彩交相辉映,比那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还要刺眼。
于谨这才发现,与他同车那年轻人,正是皇榜前被他扼住喉咙的那个卫兵。而那个长者,也没有长着他想象的正直模样。长者油光满面,嘴上两撇小胡子,对迎接的内侍趾高气扬,进殿后面对满座权贵又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这正是他所鄙夷的模样。可偏偏是这个人,在昏黑的牛车里,给他旁人不敢说的劝告。
切莫以貌取人。他今天才知道这句话可以这么理解。
皇城里在开宫宴呢。
他被推入殿中之时,心中却升起一阵悲凉。
原来他们真的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于谨想起他坐在马鞍上,走过铜骆街时心中发出的一连串诘问。他们这些人,锦衣玉食,觥筹交错,是真不知道远在定州的将士们在天寒地冻中浴血奋战的绝望。这皇宫就是一座囚宫,把他们的目光囚死,把他们的心囚死,让他们在琼汁玉露中醉生梦死。
“于谨,你为何还不跪?”
太后的声音传来,但映入眼帘的第一人却是城阳王元徽。
“回太后,末将是军人,只行军礼,无需如阉人般下跪。”
长秋卿刘玄嘴边依旧挂着微笑,眼神却犀利冰冷。
“但朕悬榜捉拿你,你虽自首,仍是戴罪之身,理应长跪。”
“末将无罪。”于谨声音铮铮然响在殿中,“末将捐生忘死、浴血奋战,何罪之有?”
“于谨,你的才能有目共睹。六镇叛乱之初,你单骑一人,不费一兵一卒,仅凭唇舌便可令万余人归附广阳王,又以乜列河为饵,大破破六韩拔陵,扬名天下。可以说,没有你的辅佐,广阳王不可能有今日之势。”萱仪见他面色平静,不禁暗暗佩服此人宠辱不惊的心境,“但再好的一柄剑,若不能为人所用,剑指仇敌,那也不是一柄好剑。如今贼首鲜于修礼猖狂无度,攻据左人城,煽动流民叛乱。杨津将军请援,而广阳王却不予回应,反倒停军中山,裹足不前,令我疆土寸寸失守。你身为广阳王麾下的左膀右臂,智略过人,却不予以劝阻,是何道理?你让朕如何相信你的忠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