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主少国疑》沈水静澜

82、【第二十七章】岁在丙午（3）

　　夜风沉寂，宇文泰在左人城头巡查，远远可见杨津军中营火闪动。掐算时日，前去博陵接应的人这两日间也该回来了，但左人城却迟迟没有等待提前通报的斥候。宇文泰心中隐隐不安，正巧此时三兄宇文洛生赶来，对他说：“你先回去休息吧，等斥候的消息一到，我就马上派人告诉你。”

　　见幼弟仍惴惴难安，宇文洛生将手臂搁在他肩头，轻声道：“放心，莫贺他们不会有事的，今夜若无消息，明早斥候一定到，你也不必如此寝食难安，等他回来看你脸色这样不好，又得怪我这个兄长没照顾好你。”

　　“莫贺他们身经百战，自然不会有事。”宇文泰凝望月影，眼底神色复杂，“我只是在想，等他们回来之后，我们又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他们平平安安回来，我们一家不也团聚于此了吗？”宇文洛生不解其意，有时候他还真摸不透这个弟弟到底是什么想法。

　　“三兄，就算我们在左人城相聚，又能如何？我们已经背上反贼的名号，已经成了朝廷的死敌。”宇文泰道，“这一举，不成功便成仁。就如逆水行舟，不能推浪前进，就只能被汪洋吞噬。可是，你也看到了，左人城中虽有将领，却无王侯；能攻城略池，却不能固守疆土。这样下去，岂得长久？”

　　宇文洛生思索片刻，不由点头：“这么说来倒也是，拿最简单的来说，建立军营需要军纪，建立朝廷需要秩序，可这里虽有平等，却没有尊卑。如此下去，恐怕……”

　　“找些时候，我们得好好与鲜于将军谈谈此事，纲常不立，就如地基不稳，更别谈建屋筑楼……”

　　正说着，宇文泰突然发现城下有黑影跑来，还没来得及分辨来人，便听城下高呼：“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宇文兄弟连忙赶去，命人将来人放进，这才发现是两个人。火光下，身材魁梧的男子正将另一人背入城中，脚下不断有鲜血滴落。待将背上之人放下，大家这才发现他身中数箭，早已气息奄奄。但看服饰，应是宇文部派出的人无疑。

　　那人犹如不小心搁浅在岸的鱼，在稀薄的空气中艰难地喘息：“宇文大人……杨津……伏兵……”

　　宇文泰正欲询问，却见那人两眼一翻，已经没了气息。

　　消息很快传到中帐鲜于修礼处，将报信之人送来的魁梧男子不及入营，便被武川镇将认出。原来此人早年曾担任怀朔镇将，名为葛荣。闻听定州左人城起义之盛，特来投奔鲜于修礼。不料在路上碰上遇伏的宇文部人，待杨津率部离去后，这才从尸堆中捞出了个还在喘气的人，把他一并带到左人城来。

　　从葛荣口中，众人大致明白了事情经过：宇文肱等人在返程中，不幸遭遇杨津之军伏击，宇文肱及次子宇文连战死，其余壮年男子也悉数被杀，而老弱妇孺则被杨津之部押送回定州城。如不出所料，最终将被转送至驻守唐城的元宝明手中，由他亲自押送回京。

　　宇文洛生闻言怒不可遏，激动之下竟要即刻出城前去夺人，幸亏宇文泰眼疾手快，将他手中的兵器扣下。

　　“逆反罪名足以问斩，你知道他们若是被押送回京，该有什么后果！”宇文洛生急道，“黑獭，那里头不仅有我们的亲人，还有这里每个人的亲人，我不能坐视不管！”

　　“三哥，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宇文泰劝道，“若是像你这般莽莽撞撞前去，恐怕又只是白白送命。”

　　镇将们虽认同此说，但忧虑烦急的情绪早已一览无余。新入营的葛荣倒是格外老成，很快稳定下众人的情绪，“大家也不必太过慌张，这可不是一句风凉话。元宝明就算动作再快，也不至于一夜之间就能把人送走，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商定计策。计策一定，万事顺风顺水。若如无头苍蝇般硬闯，只怕到时候就如这位小将军说的那样，不但人救不成，连自己的命也要白白搭送进去。”

　　“那你倒说说，究竟该怎么办？”李虎不耐烦道。

　　“大家请看图纸，若是元宝明押送他们入京，必经之地便是定州城南。”葛荣指向图纸，胸有成竹道，“我们先在此处埋伏观望，待时机一到，再将兵邀截也不迟。”

　　正当左人城内为营救之事争论不休时，杨津已将截获的义军亲眷悉数交托给元宝明。

　　也许是父母过去曾有罪责，自打入朝为官以来，元宝明一直默默无闻，虽为宗室子弟却无皇族之势，正想找个机会在朝中立威。本来平叛之事归广阳王元渊处理，但杨津似是因请援被拒之事，与元渊心生嫌隙，反倒将俘虏交送给元宝明。

　　这不劳而获之事，元宝明自然喜不自禁，设宴将杨津好好款待一番，心中激动待其离去后依旧未平，便匆匆又前去巡视一圈，好像那些俘虏是他亲手打下的猎物，只等满载而归。
　　行至某帐，元宝明见一少年正用碎石片偷偷割绳，便有意前去呵斥一番。

　　被俘少年刚抬起头，元宝明便笑开了：“你不会是那宇文肱的孙儿吧？长得倒还有几分相似。想见你阿翁么？别急，待到了京城，你自然就能看见他了。城门上挂上反贼的头，想不看也难……”

　　宇文护气得大骂，得意过头的元宝明趁势发威，挥起拳头便招呼过去。

　　“哼，一个臭小子，也配和我大呼小叫？知道我是谁么？宗室皇族你也敢骂？”元宝明正欲再动手，见一旁的阎氏为护孩儿有心无力的模样，突然心软了，“行了，我就当你童言无忌，懒得跟你这个臭小子计较！”

　　元宝明正欲离去，脚还没踏出帐，便听有女子悠悠道：“欺负一个小孩子，也配自诩宗室皇族？”

　　“你又是何方神圣，也敢来教训我？”元宝明打量一眼，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回门的‘新妇’。唉，真是可惜了，人没嫁成，反倒被扣上反贼之名，等一到京城啊，这张漂亮的脸就要跟脑袋一起入土了。倒不如你求求我，说不定我的心一软，找人把你替换下来……”

　　“若是广阳王同我说这话，兴许我还真应下了。”阿珩不屑道，“可这话偏偏是从你嘴里出来的，还真让人倒胃口。也难怪天下英雄群起反魏，原来朝廷里尽是你这种孬种。”

　　“你说谁孬种？”

　　“若不是孬种，怎会躲在营里等别人来送人？”阿珩见他恼怒，倒也不惧，继续道，“广阳王在浴血奋战之时，你在哪儿？你不就在这帐中，得意地转来转去，顺手欺负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么？”

　　元宝明咬牙道：“呵，既然广阳王如此英勇，怎不见他攻入左人城？”

　　“若是他真来，只怕我们还得大开城门迎接呢。”一旁的梁绮也附和道，“广阳王威名在外，死在他剑下也不亏。不过他肯定不会杀我们，在恒州的时候，广阳王殿下对我们可好了，六镇来的人没有一个不愿意听他的。”

　　“昏君当朝，这才害我们流离失所，落草为寇。若是殿下即位，我们定能安享太平……”

　　“是啊，要是能有攻入洛阳的一日，我们一定要把殿下推上帝位！”

　　帐中之人纷纷附和，元宝明闻言心生妒意，但他心中也明白，自己很难比过战功显赫的元渊，更不如其那样广得人心。一气之下，元宝明转身离去，夜风好一阵子才把他的妒火吹灭。正当他渐觉困意之时，突然有士卒前来禀报：“将军，前营突遭夜袭，恐怕是左人城那群贼人！”
　　话刚落地，一支飞来的羽箭便将士卒射死。

　　元宝明大惊失色，连连高呼：“有刺客，有刺客——”

　　赶来的兵卒很快与刺客缠斗在一起，不精武艺的元宝明只得在侍从的护送下离去。不知是谁撞倒了火盆，营帐很快被点着了。帐内的人想尽办法挣脱绳索，眼见火势越来越大，绝望的惊叫此起彼伏。

　　梁绮刚挣脱束缚，便手忙脚乱地帮阿珩解开绳索。

　　两人刚逃出帐，便见眼前一片狼藉，四处皆是血迹和残破的肢体，营帐在火光中东倒西歪，惨叫声从未断绝。

　　正当此时，几匹黑骏马疾驰而来，顺势将她们俩拉上马鞍。

　　阿珩伏在策马之人肩头，见他如披荆斩棘般冲开一道生路，这才暗松一口气。

　　直到出了唐城，才意味着真正脱离险境。黑骏马的脚步放缓之时，策马之人解下面胄，真容映入她的眼底之时，心中五味杂陈如河面晃动的粼粼波光。

　　“好久不见，小珩。”

　　阿珩木然回应高欢的亲切问候，目光却落在他脖颈处，红绳之上空荡荡的，好像从来没有东西挂在上面。

　　身后的熊熊烈火之中，元宝明的营地顷刻化为灰烬。不远处，另一批人马从唐城中疾驰而出，领头的宇文泰正向他们招手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