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主少国疑》沈水静澜

81、【第二十七章】岁在丙午（2）

　　鲜于修礼见此，连忙出来解围：“眼下局势危急，大家听我一句劝，休要再为这没来由之事起了内讧。独孤酋长，俗话说：巾帼不让须眉。圣女也非一般女子，此次增援左人城之时大家都有目共睹，这年头有哪个女子敢二话不说披甲上阵？我打了这么多年战，还真是没有见过另一个。再说了，义军能有如今盛势，也多亏了圣女的帮忙。当然，如果当初没有黑獭的计策，那群奇怪的蛾子也不会在石墙上铺写成字。可是镇户们只有听到圣女的承认，才肯相信这真是天降神意，这才心甘情愿顺应‘天意’加入义军。我们六镇之人连成一心，黑獭与圣女都功不可没，这点大家都不会否认吧？”

　　见众人都颔首称道，鲜于修礼这才如释重负，抱拳笑道：“承蒙大家能给我鲜于修礼这点薄面，让我说完这些肺腑之言。现在大家还是以要事为重，想想该怎么把那些亲眷从博陵接到左人城来，好让诸位一家团圆。”

　　“如今杨津虽对左人城久攻不下，但却咬得不依不饶。看样子是撤走了人马，实际上仍在不远处驻守观望。”宇文肱分析道，“这还只是明面上的，神出鬼没的柔然铁骑才是真正让人头疼的暗箭。从左人城到博陵虽说不算太远，但路途上随时可能碰上拦阻。就算到了博陵，进城也是个问题。现在接手博陵的，应该是元宝明……”

　　“元宝明？”袁宏业闻言竟笑了出声，“奇了怪了，当年他父亲元愉也是反贼，怎么今日倒轮上他来平叛了？”

　　无人理会这句戏言，皆沉浸在思索之中，袁宏业自知没趣，只得讪笑几声。

　　“除了杨津与柔然，还有一支需要警惕。”鲜于修礼道，“广阳王元渊，他才是平叛的真正主力。”

　　“将军，我倒认为，不必顾虑广阳王。”手下毛普贤毫不客气道，“我在元渊部下待过一段时间，对他的脾气再了解不过了。他这人自视宗室翘楚，清高得很，根本不屑借助柔然之力来平叛，更不愿与异族为伍。杨津本可求助于他，却偏偏因他这个忌讳而不得援兵，这才久攻不下。想必二人早因此暗生嫌隙，魏军貌合心不合应是定数了。我想，只要柔然铁骑还在这片土地上，元渊绝不会轻易出手。”

　　“唉，看来这个广阳王什么都好，就这点脾气不好。”鲜于修礼叹道，“早些时候，听说他在恒州，对六镇降户抚恤有加，从那儿来的降户没有一个不夸赞他的，都说他有从前清河王的贤明风范。我还在想，要是哪天真能攻入洛阳，一定要把他推上大位，成就一代明君，这样天下百姓也就能安享太平盛世了……”

　　袁宏业笑道：“将军，未必要等攻入洛阳。听说广阳王麾下人才济济，如果我们早些把他拉拢来，那些人才不也就为我们所用了么？有广阳王在，招揽人心、直取洛阳，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鲜于修礼摆摆手：“他若是能这么轻而易举地降于我们，那也不是我所敬重的广阳王了。”
　　“这有何难？兔子被逼急了还跳墙呢，更何况一个人……”

　　袁宏业正嘟囔，突闻有人道：“将军，我有个主意，不知是否可行？”

　　提议之人正是阿珩，鲜于修礼欣然道：“但说无妨！”

　　“如今战事不断，定州出入的棺材也多了不少。方才在左人城中转了一圈，就发现有四五家刚办了丧事，正打算送葬出城。既然如此，或许伪装成殡葬之队，可以避过杨津的耳目……”
　　鲜于修礼点点头：“听起来有道理，只是出葬通常在山林，恐怕入博陵城会引人怀疑……”

　　“既是如此，不如改白事为红事。”正当阿珩困恼之时，宇文泰突然发话道，“从左人城嫁女至博陵，这总归说得通吧？到时候，还能借回门之俗把人又从博陵带过来，只要伪装得好，应该不会引人怀疑。这左人城也不能日日出丧，偶尔来点喜事，也不算过分。”

　　“这倒是也说得通，只是……”

　　阿珩紧接鲜于修礼的话，道：“将军不必多虑，这件事我自然当仁不让。”

　　计策刚定下，众人便着手准备起来。宇文洛生兄弟忙着向城中百姓借来婚嫁物品，其余人便卸了甲胄，纷纷套上常服，看上去像是平头百姓。鲜于修礼请来部下的女眷为阿珩梳妆，看上去简朴而不失喜气，大家这才放下手中木梳，把她扶出门去。

　　飒风被装扮得喜气洋洋，连马鞍上都有红色的流苏，挂在上头的铃铛在风中叮当作响，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只等她上马骑行。婚嫁的场景她并不陌生，只是没有想到，竟又是虚幻一梦。阿珩坐在鞍上，眼看人们将他们送出城去，隐约间瞥见的那个身影，又在下一刻转身离去。

　　此次前往博陵由宇文肱领队，次子宇文连做副手，皆扮成迎亲眷属的模样。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城，尽可能铺张声势，好让杨津等人相信这不过是寻常娶亲之事。但这样惊险之事，路途总不可能一帆风顺，才过了左人城境内，便有一队人马将其拦下盘查。为首之人是魏人装扮，看样子也是杨津的部下，而随从之人却有柔然装扮，其中一人眼神锋利如鹰，似乎总想从他们身上钩出点什么异样。

　　“行了，”魏将看过他们伪造的照身帖，对身边的柔然男子道，“太子，照身帖在下都一一查过了，没有看出什么不妥，他们只是寻常百姓。虽说定州近来乱得很，但红白之事是人之常情，没有理由不让百姓办……”

　　“那就放行吧。”柔然太子庵罗辰终于松了口，“听说中原婚娶注重吉时，我们也别耽误人家的好事了。”

　　魏将欣然应承，转头便喝令部下让出官道。

　　宇文肱等人心中暗松一口气，战战兢兢地翻上马背起行。长队谨慎地从兵卒眼前行过，表面上却仍要装作一副轻松模样，连连向放行的魏将表达谢意。飒风伪装的婚马刚从庵罗辰身边经过时，马背上的阿珩却突觉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脚。

　　庵罗辰轻推开她手中的羽扇，悠悠道：“这位新妇倒也生得可人……”

　　话还没吐尽，从手中挣脱开的那只脚便狠狠朝他踹去。庵罗辰还未反应过来，眼前的马便快步溜到了前头。马上的新妇侧过脸朝他微笑，嘴角却尽是傲慢的讽意。

　　庵罗辰倒也不计较，只觉这一脚别有趣味，若非可汗阿那瑰派人急召，他还真打算径直跟上去，看看究竟哪家能把这可人的女郎娶到手。

　　后来的路途倒也顺畅，元宝明似乎根本没有把博陵放在心上，零零散散的兵卒把守城门，便以为一座城池固若金汤，也难怪庵罗辰不把他这宗室子弟放在眼里，反而与杨津寻求合作。照身帖既然第一次没有被认出，那在这些庸庸碌碌的守卫眼里，也不过是走过场的废纸。

　　宇文肱一行人很顺利地入了城，并找到了困居在城中的亲眷。众人整装待发，只等夜色刚下，便又浩浩荡荡往城门而去。回门的说辞的确瞒过了守门人，不舍的七姑八姨陪同新妇前往夫家也不是什么怪事。梁绮伪装成阿珩的姊姊送行，哭哭啼啼倒还真让人真假难辨。

　　到了唐河水畔，宇文肱等人决定暂停歇脚。眼看已经过了重防，一些人便干脆把装饰的锦帛和铃铛从马上扯下，以准备接下来迅速入城。

　　红绸带随水漂流而去，月影在摇摇晃晃。用叶片为母亲高氏与妹妹装来清澈的水后，三人围坐在一起。望着粼粼微波，阿珩想起小时候，武川河水早春开冰时也是这样冷。河水初破冰时，一冬不见日月的鱼儿纷纷跃出水面，鳞光夺目。

　　叮咚，叮咚。

　　她仿佛还能听见那样清脆的跃动声。那是小鱼出水的声音。

　　紧接着，声音逐渐杂乱起来，有叮咚声，也有更为浑厚的扑通声。小鱼跃起，大鱼落下，仿若雨水瓢泼。她的父亲在河中，踩着冰水，朝岸边扔来一条条肥鱼。她激动地朝他跑去，赤脚跳入水中。

　　“水凉，快回去，别冻着了！”

　　“我不要，我要跟阿耶一起抓小鱼！”

　　“你这孩子，怎么都不听话呐……唉，别走太远，当心给河水冲走！”

　　彼年的欢声笑语浮现耳边，就像昨日刚过去的事。阿珩看得出神，笑意残留在嘴角，差点没听到母亲的絮絮低语。

　　“你去左人城的这些日子，多亏她们照顾我俩。”高氏望向一旁休息的巫女们，轻声道，“她们也是好人呐，只是被命运选作傀儡罢了。”

　　听闻巫女们在幼年时皆与常人无异，偶有一日突发病疾，倒地抽搐不止。鹿角公认为这是被神选中的征兆，于是要求她们的家人将其交给自己培养，以便日后成为祭祀的侍奉者。奇怪的是，在鹿角公的教导下，巫女们身犯抽搐的次数会越来越少，最终治愈。但这也意味着，她们与神签下了永久契约，成为天神永远的仆从，自此没有亲友、没有婚丧、没有悲喜。

　　这样想来，被奉为神使的她们，也不过是一群可怜人。阿珩正想着，目光扫过河畔，宇文颢的遗孀阎氏正在为儿子宇文护整理衣襟，梁绮正在安慰刚失去丈夫的婆婆贾氏，宇文肱孑然一人坐在河畔，也许在思念死去不久的长子。这河畔就如熙熙攘攘的人间，何人不是可怜样，何处不是悲喜地？

　　夜风渐凉，宇文肱终于起身高呼：“行路——”

　　可就在大家纷纷上马时，突然传来“嗖嗖”两声，众人敏感地觉察是羽箭，连忙拔出刀剑防备，可面对的却只是一片寂静的夜色。警惕之中，宇文连等人都在等待发号施令，却见河畔的宇文肱折下腰间的箭翅，手中尽是湿淋淋的鲜血。

　　“莫贺——”宇文连忙上前搀扶，却只见那个刚毅的身影沉重倒下。

　　紧接着，羽箭丛飞，宇文连等人应声落马。

　　妇孺的悲啼声中，四周的马蹄声渐渐包绕而来。阿珩趁机飞奔到宇文肱身边，见他身上几支羽箭竖立，血泊早已蜿蜒入河。

　　“义父……”她轻声呼唤，透过水雾，见宇文肱的眼皮吃力地打开一条缝。

　　杨津的人马很快将他们围堵起来，壮年男子无一逃过被杀的命运，留下的老弱妇孺只能悲哭嚎啕，任由兵卒将他们捆绑起来。两个兵卒正朝她走来之时，宇文肱费力掏出一块玉佩，塞进她手中，目光中亮起欣慰的光亮，好像一桩心事终于落地。

　　阿珩还来不及询问，兵卒手中的刀便毫不留情地落下，最后一丝光亮在宇文肱眼底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