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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第二十六章】历历听钟(2) ...

  •   哀钟悲鸣,震荡洛城。萧赞从临街高楼之上远眺,目送出殡葬队远去,身上的孝服虽然本为生父东昏侯而穿,但此刻也有了双重意义。大魏清河王在江左早有美名,虽为敌对,但从前的萧综还是暗中期望,自己将来也能成为这样为世人所称道的贤王,想不到命运总爱开玩笑。

      四月末的季节,在江左早已入阴雨绵绵的春季,在这里倒还冬寒未褪。似乎为了应和今日的葬礼,隐隐约约见有零星雪片从厚重云层中落下。萧赞将手炉揣入怀中,任凭冷风瑟瑟吹入,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自入魏以来,萧赞就对今日的会见满心期待。郦道元曾向他承诺,叔父萧宝夤回京之日便是他们相见之时。萧赞一早便坐在约定之地等待,满城回荡的钟声让他不由想起从前在建康的日子,反正也百无聊赖,索性叫侍者取来笔墨,挥毫壁上,即成一首:

      历历听钟鸣,当知在帝都。
      稀树隐落月,东窗见晓星。
      雾露朏朏未分明,鸟啼哑哑已流声。
      惊客思,动客情,客思郁从横。
      偏偏孤雁何所栖,依依别鹤半夜鸣。
      今岁行已暮,雨雪向凄凄。
      飞蓬旦夕起,杨柳尚翻低。
      气郁结,涕滂沱,
      愁思无所讬,强作听钟歌。

      一气呵成,像是把积蓄多年的愁怨一吐而尽。萧赞还没来得及放下笔墨,便发现等待的人已经悄然到来。

      端坐在对面的男子神色清肃,披风之下的挺直身板展现出武将独有的风姿,微眯的双眼神采奕奕,可鬓上两道灰白印记还是暴露了他的年纪。虽然这是第一次见到萧宝夤的真容,但萧赞心中却燃起莫名的亲近与热情。

      也许这就是血亲所特有的感应吧。萧赞想,可萧宝夤在打量他时,他心中还是忐忑不安。
      “孤不怕告诉你,在来金陵馆之前,孤一直怀疑你的身份。”萧宝夤的目光从那暗沉肃穆的灵位上飘回,严肃的眉眼有了一丝松动,“但看到这张脸后,孤没有什么好疑惑的了。你的眉眼跟你父皇如出一辙。”

      连眼中的戾气都如出一辙。萧宝夤没将这句话说出口。

      萧赞不由鼻子一酸,他等这句话已经很久了,一个来自亲人的承认。

      其实早在梁国,他就意识到了这点。那时他还心安理得地做伪梁的二皇子萧综,从小的愿望就是能当个与沈休文齐名的文士,能当个利国利民的正直之臣。当然,当他那名义上的长兄萧统曾暗示自己向往山水,有意将储君之位让给他时,他就义正言辞地表示,自己只想当个能臣。后来他也确实向这个目标努力,在刺史任上勤勤恳恳,不似以他那六叔萧宏为代表的一众皇族子弟整日沉溺于声色犬马。

      如果没有碰到那个老人,他可能现在还蒙在鼓里。

      萧赞想起他在南兖州当刺史时,一次刚审理完案件,正打算到处转转,顺便寻访下民情。牛车就这样悠悠晃晃地到了临郊,车窗外梨花堆满枝头,好似乱琼碎玉。突然驾车之人惊呼一声,牛车骤停,害得他差点栽出车外。

      “殿下,您没事吧?”驾车之人连忙询问。

      萧赞的脾气向来温和,只揉揉额头,道:“孤无事,发生什么事了?”

      “村野里的黄毛小子追一只母鸡追到车前了,好在及时拉住缰绳,否则非出人命不可!”
      驾车之人听上去仍余惊未定,萧赞掀起车帘,只见车前正有一佝偻老妇正将受惊大哭的孙儿抱在怀中安抚,白发苍苍如雪絮落满头顶,看来年事已高。

      “阿婆,孙儿没受伤吧?”萧赞轻声问道。

      那阿婆一抬头,惊吓万分,慌忙磕头请罪,颤抖如筛糠。

      “小子顽劣,饶命,饶命……”

      萧赞被这架势一吓,连忙下车搀扶那老妇,谁知她吓得面色惨白,一口气险些没喘上。他也顾不上那个还在大哭的孩子了,连忙替那老妇拍背顺气。

      “阿婆,孤没有责怪之意……”

      他的话语还未落地,那老妇突然一巴掌向孙儿掴去,将那小童一下子打懵了。

      老妇拽起小童继续连连磕头,额头已见鲜血:“饶命,发发慈悲吧,饶了草民的小孙儿吧……他从小没了爹娘,阿翁就是因惊了您的御驾而被砍了脑袋的……他是个苦命的孩子,幸而有左邻右舍接济才能养到这么大,家里就剩他一个男丁了……发发慈悲吧,陛下,老妇贱命一条,情愿替孙儿去死啊!”

      驾车之人闻言朝她啐了一口:“你这老妪胡说什么!这是大梁的豫章王殿下,又不是东昏侯,齐国早亡了!”

      萧赞的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忙爬上牛车,飞也似地逃走,不愿再多看那两人一眼。

      后来他躲在屋里偷偷照镜子,一遍遍地打量自己的脸,又找人寻来东昏侯画像比对。不幸的是,他越看,越觉得自己与画像中的东昏侯相像。

      是诅咒。萧赞绝望地想,肯定是内宫暗角盛传的那个有名的诅咒——据说,是潘玉儿以命为祭立下的诅咒,这么多年来,一直如阴霾笼罩在梁宫每个人心头。

      他很害怕,不愿别人看见自己的脸。从此,大梁豫章王谢绝来客,审案时总躲在帘后。

      谁知道这张曾经令他恐惧的脸,如今竟成了他最值得骄傲的地方。

      他小时候长得更像母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更像父亲了。但现在他明白了,或许从他的脸渐渐成了父亲的模样时,萧综就渐渐死去了,萧赞却渐渐苏醒了。

      “皇叔,”这个称谓从他口中说出,如珠玉落地,“请您将侄儿收入麾下!”

      萧赞见萧宝夤嘴角紧抿,再一次毅然请求:“大齐复国乃赞毕生所愿,请皇叔成全!”

      “成全?”这句话自萧宝夤口中说出,看似轻飘飘,却承压太多苦涩,“孤若能成全你,谁人能成全孤?复国之事,孤已经想了二十五年了!”

      萧宝夤深吸一口气,眼眶中酸涩微起。他望向窗外茫茫雪景,仿若看见二十五年前,十六岁的他在江边回望故都的最后一眼:苍凉的月色落在茫茫江上,石头城孤独地屹立在风中。那时他虽悲痛,但依旧雄心满志,立誓在有生之年,他将回到这里,光荣地葬入皇陵。

      可如今他连眉鬓都发白了。萧宝夤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人,多像从前的自己。

      只是连国破家亡都没亲眼见过的年轻人,缘何有从生到死的决心?

      “皇叔,等我得到魏国的信任,就立马筹措人马军备,不日便可渡江杀回建康,将那篡位贼子的首级,高高挂在石头城上。父皇……父皇就可安息了!”

      “假若决心能复国,也等不到你来魏国了。”萧宝夤道,“你知道当年我的决心吗?我坐在一条破船上北逃,险些葬身鱼腹;不知多少人在追杀我,忍饥挨饿,我都撑下来了。你知道当时我的模样吗?呵,瘦骨嶙峋,筚路蓝缕,见到我的人都以为我是出逃的奴隶!我一到洛阳,就跪在这宫门之下,请兵南伐——就在众目睽睽之下!”

      萧宝夤的面孔因激愤而狰狞,他的嗓音本就低哑,此时更若猛兽嘶鸣。萧赞怔怔地看着他,如面对一个嗜血的阿修罗。

      “我在宫门外跪了一天一夜,恸哭不止。当夜暴雨雷鸣,而我心中想的是,若南伐不成,我情愿被天雷劈死。我的嗓音就是在这一日废掉的……”萧宝夤又咳了咳,嗓子嘶哑得如磨砂擦石,“这二十五年,我几乎都是在军营中度过的。只要一有机会,我就请求驻守南疆,等待伐梁的时机。可是结果呢?”

      “我的胜绩无人铭记,我的失败却次次陷我于绝境。正始四年,明明是淮河泛滥才致使死伤惨重,他们却怪在我的头上,说我驻守东桥不力,甚至要处我极刑。”萧宝夤苦笑一声,“魏帝赦我一死,对我罢官削爵,丝毫不顾真相如何。我冲锋在前,损兵折将,屡立战功,他们又回报了我什么?诸多头衔?还是齐王的封号?假的,都是假的!齐王何须他人册封?”

      “如今我又回朝了,他们没见我军疲伤,只见大败而归。我已经被削职为民了!”萧宝夤逼近他,极力克制胸中孤愤,“你说说,魏国是在帮我复国吗?”

      萧赞迟疑地摇摇头:“可是,若没有魏国的兵马,我们连复国的希望都没有……”

      “你还不明白么?就算有了魏国的兵马又如何?我们对于他们而言,只是一把刀。刀锋钝了,没用了,他们随时都可以丢弃。在这里封官加爵,娶妻生子,然后为昔日敌人作战,碌碌一生,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萧宝夤毅然道,“绝不!我们要的是复国,不是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像狗一样被人呼来唤去。绝不……”

      萧宝夤背过身,面向窗外,纷扬大雪如棉絮飘落。

      “你看这雪,每一片都将化作锋利的兵刃,降临在梁宫之上。”雪影落入萧宝夤的眼中,如闪过一道道坚毅的光亮,“你听说了吗,去年梁国厄运连连,萧宏死了,丁令光也死了,就连萧统也与萧衍那老匹夫离心离德了……老天都在帮我们……”

      “萧宏死了?”

      萧赞有些诧异,虽说他一向厌恶骄奢淫逸的萧宏,但他仍不敢轻易相信。

      “死了,”萧宝夤眼中流露讥讽,“死在花街柳巷里,被发现的时候,正靠在榻上,脸色发黑,脖子上有两对蛇牙留下的血孔,看来是给蛇咬死的。他那小妾江氏,如今已经疯了。不过,丁令光死得更诡异,她不过是生了场小病,住在东宫由她那宝贝儿子照料。据说是夜里听到一阵琴声,就突然死了。太子来时,尸体已经凉了半截。倒是不知从哪儿钻出两条蛇,被萧统一剑砍死了。”

      “又是蛇?”

      萧宝夤笑得意味深长:“是蛇,梁宫如今人心惶惶,人们都在传,是潘玉儿回来索命了。不是说,潘妃临死前留下恶毒的诅咒么?你在梁宫这么些年,不可能没听说过。”

      萧赞微愕,他记得潘玉儿自尽那一年,正好是巳蛇之年。

      难不成,真有亡魂索命这一说?

      眼前无数雪片飞过,仿若幼时寒冬,他躲在殿中围炉取暖,吵着要照顾他的老嬷嬷讲故事。老嬷嬷是齐宫旧人,据说曾照顾过潘妃之女。她又老又瞎,牙齿掉了一大半,但她有一肚子的故事,因此萧赞不愿听从母妃的劝告将她换走。

      老嬷嬷的右眼窝只有一层干瘪的眼皮,像颗被压瘪的葡萄。母妃曾偷偷告诉他,那是因潘妃之女早夭,东昏侯斥责她照顾不周,生生挖了她一只右眼。可萧赞从未在老嬷嬷的口中听过一丝抱怨,她最爱描绘潘玉儿的美貌,声称自己即便失了两只眼也知足了,因为她已经见过人间最美的女子了。

      每当她讲起潘玉儿的死,那只干瘪的眼皮下似有眼泪在流动。

      “殿下,您的父皇亲手制造了人间最大的悲剧。”老嬷嬷毫不顾忌地说,干瘪的嘴嗫嚅着,“他杀死了不慎跌落九天的仙子,仙子满腹怨恨,立下的诅咒迟早会成真的:江山不会长久,血债将由子孙后代偿还。殿下,您不要生气,老奴已经活够了,即便您此刻一气之下杀了老奴,老奴也依然要说的。”

      老嬷嬷早就病死在冬夜了。萧赞面对一帘密雪,忍不住说出那句广为流传的诅咒,仿佛那是自己的誓言:

      “他的江山不会长久,他即便身居尊位也会死于非命,他会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他一手造就的血债,将由他的子孙后代用鲜血来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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