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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第二十六章】历历听钟(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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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别馆门前向来不留守卫。汝南王元悦微服前来,还不到门前便将侍从悉数打发走。槐树成荫,绿柳拂堤,隐隐有桃李清香,似乎与其他宗室诸王的郊野别馆别无二致。
只有穿过长廊步入西厢,方知其中玄机。元悦将雪青纱帐撩起时,映入眼帘的是六扇屏风,上有精描细绘的江南春景,藕花幽深处,采莲女雪肌玉肤若隐若现,引人无限遐想。屏风后的歌声幽幽传来,唱的正是江左名调《采莲童》:“泛舟采菱叶,过摘芙蓉花。扣楫命童侣,齐声采莲歌……”
这歌声虽不如女声婉转,却别有一番幽艳风味。元悦听得心神徜徉,如有丝帛将他周身缠绕,悠悠引入室中。清俊的挽郎丘念百无聊赖地趴在榻上,纤白的双脚正在窗前左摇右晃,倏忽便被握入一双手中。
丘念回过神时,笑得朗如日色,“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殿下来了。”
“听你唱过那么多曲儿,还是这首最称心。”元悦将他揽入怀中,端详起丘念的眉眼来。
但丘念却并未回应他的含情脉脉,目光反倒飘向那六扇屏风,看得出神:“也不知为何,第一次在吴人坊听到这首曲儿时,我就能很熟练地唱起来,好像生来就会唱这首曲儿般。也许我本生在江左,变成鱼才游到洛阳来的。听人说,鱼的忘性可大了,可能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想不起自己究竟来自何方吧……”
“那这只小鱼儿,他日可会把我给忘了?”
“殿下真是说笑,这只小鱼儿忘了什么也不会忘了您的。”丘念替他解下玉带扣,轻声慢语道,“也许小鱼儿会游来洛阳,正是为了与您相见吧。”
元悦也不多言,任凭西厢内悄声寂静,屏风上的春意渐褪,只余采莲女肌肤胜雪。两人在帐内度过的片刻欢愉,让向来神往修仙的元悦突然领悟到仙境之妙,恍如一日千年的光阴流过,全然没察觉到屏风后的异动。
直到元悦扶身坐起的刹那,刘玄的悄然而至令他几乎惊叫失声。
刘玄面带微笑地侯在纱帐外,即便如此,元悦的手足无措依然一览无余。
“汝南王殿下,”刘玄恭敬道,“还请殿下不必惊诧,若非情况急迫,奴才也不可能找到这地方来。陛下口谕,请殿下明日一早前往清河王府筹备殡葬要事。”
“什么?要我去?”元悦一脸不悦,“陛下既是要重新厚葬清河王,便应该交由他们清河王府的人去做,凭什么把这事交给我,白白惹一身晦气!”
刘玄脸上笑容仍在,但早已转至冰凉,“殿下,清河王可是您的同胞兄长。如今冤情昭雪,他的魂灵也得以安息,一场盛大的葬礼自然应交由亲近之人筹备。可清河王妃早已故去,王府主事人又落有腿疾……”
提及元亶之事,元悦眼神开始躲闪,支吾道:“可明日是佛诞日,太后也有事交代我。”
“有什么事能比厚葬天下百姓仰重的清河王重要?殿下若是听从陛下的口谕,把这事儿办好了,太后不但不会怪罪您,说不定还会褒奖。”刘玄背过身去,轻轻一推,那屏风后赫然出现一个小黄门,正埋头在手中的图纸上描画什么,“可若是殿下连为胞兄葬礼尽一份心都不愿意,这张图纸不日便会飘落在洛阳的大街小巷内。”
小黄门匆忙跟随刘玄离开后,回过神的元悦连忙将那落在地上的图纸拾起,上头寥寥几笔细墨,便将纱帐下的二人描绘得栩栩如生。
那张图纸旋即揉碎于掌心,元悦怅然坐在门槛上,西边的太阳很快落入青山之外。
夜色倾盖下,洛阳诸寺的佛像陆陆续续被抬入景明寺内,大大小小一千余座,宛若朝圣般停放在宝堂之上。释迦牟尼的巨型金像坐落中央,双眼悲悯地望向正在盘坐的僧侣。宝堂内灯火如昼,僧侣将吟诵经文直至次日清晨。
四月初八佛诞日,被蒙有黑毡的佛像自景明寺内逐一抬出时,街头巷口早已站满了围观的民众。直过宣阳门,佛像如一叶叶扁舟在人海中航行,金铎鸣风,与梵音佛乐融汇成轻灵空远的妙音。手持金花的僧侣护佑佛像身侧,日光透过香薰烟燎落在他们身上,辉映的金色宛若佛光普照。
宝盖如云,幡幢若林。沸腾的人潮在汹涌波动,渐渐向阊阖门推进。除了乞求佛像护佑的祷告声与沙门口中的念经声,更多的是欢快的笑声、激动的呼喊声。
隔着黑纱,人们凭借次序与轮廓,一一辨别迎面而来的佛像出自何寺,只要猜中就如同获得降福。除了景明寺内巨佛,今岁最为洛阳人所推崇的便是来自平等寺的“泪佛”,据说这尊佛像只要一流泪,必预兆国有事变。上一回金佛泣泪还是神龟三年,那夜佛像遍体皆湿,僧人怪异,以棉布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干“佛汗”,次日便惊闻清河王元怿死讯。
这件事在洛阳不胫而走,泪佛之名也随之显赫,故而虽佛像形小,此次却被放在行伍前端,百姓们一眼便将其认出,皆欢呼喝彩。
天子元诩此刻正站在阊阖门楼上,待佛像路经,他将按例一一散花致礼。
门楼上下驻守的护卫禁军秩序井然,而日前复职领左右的元叉正在他们之中。虽说领左右比不得骠骑大将军威风,但好歹也手握禁军之权,同时也意味着他与胡萱仪之间关系缓和,元叉为之暗暗欣喜,不由感激妻子新平郡君的奔走周旋。今日能陪侍天子出席如此重要的佛诞节撒花仪式,他自然要拿出十二分精神好好表现。
“都把眼睛瞪大点,”元叉从禁军侍卫身边走过,厉声道,“别刺客都混到眼前了,你们还茫然不知。要是今日出了什么事,回去我就把你们没用的眼睛挖出来喂狗!”
铜骆街上人声喧哗,抬佛长队犹如巨蛇蜿蜒而来,四周还有不少随行杂耍,欢乐气氛蔓延无边。佛像经过门楼之下,僧侣则小心翼翼揭开黑纱,天子手中的花瓣便会悠悠落在佛像金身上。之后巨蛇蜿蜒回身,景明寺巨佛刚经过门楼下,人们已经迫不及待上前,捡拾从金身上滑落的花瓣。女人把它藏在孩子的袖口,据说能保佑孩子长命百岁。
元叉站在门楼之下,看着“泪佛”缓缓经过,总觉得那双似闭非闭的眼睛在看自己。挤在人群前的孩童争相去拾花瓣时,周围的大人也兴奋地弯腰帮忙。人潮中好像突然拍下一朵巨浪,而元叉却意外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侧脸。
那人也被卷在人潮中,却向与众人的方向挤去。虽然斗篷将他从头到脚裹得严实,但匆匆忙忙之际,擦肩而过的人将那兜帽挤去了半边,那人慌忙又将兜帽捞起,正巧露出半边脸。这半张脸就算化成灰,元叉也能把它认出来,只是此时出现,让他着实感到有些惊悚。
元叉甚至来不及多想,便也钻入人潮之中,朝那人离去的方向追去。沉浸在欢喜中的人们根本没发现异样,只是任由他从自己身边挤过。那个身影在人群夹缝中隐隐现现,而元叉心里始终有个声音在盘旋:“若非后有德者亡尔,便是尔与天下俱亡。”
门楼下的欢呼还在继续,撒落的花瓣如日光碎片落入人潮,元诩本该回应城下高呼的“天子万岁”,可他此刻却出了神。他看见元叉的头在人潮中时起时落,很快就不见踪迹,好像已经沉没在汪洋大海中。时间在手中一点点撒落,很快元诩就看见,巨蛇长队的中后部,有一片片黑纱飘落,金座上没有神佛金像,只有一个个姿态各异的男子,手中秉持的也不是什么金花银瓶,而是一把把寒光乍现的匕首。
几乎只在眨眼的一瞬间,那些男子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入人潮中,游鱼入海,不见踪迹。被惊扰的人并没有影响整条街的欢乐气氛,直到一声惊叫传来,陆陆续续的尖叫也响起了。
禁军侍卫赶到之时,纷涌的人群突然让出一个大圈,里头正有一片血洼,一具尸体静静地躺在血泊中。禁军幢主一眼就认出了那人,正是新上任的领左右元叉。
围观的人们根本不知此事如何发生、何时发生,皆目瞪口呆地注视那具尸体,余惊未定,面面相觑。
“快看,泪佛又哭了!”
突然又有人惊叫起来,人们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只见那尊“泪佛”之上,正有一滴晶莹的水珠滑下脸庞。
禁军幢主连忙命令部下将尸体保护起来,正欲回身禀报,却见门楼之上的侍从纷纷撤去。不待长队离去,天子元诩便将手中的花瓣凌空一扬,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领左右元叉遇刺身亡之事在洛阳很快传遍,人们的议论热情还未冷却,便传来另一个消息:大长秋卿刘玄奉命搜查元叉府邸,得其手书数封,其中不仅有派元洪业通敌的确凿证据,而且还有元叉威胁杨大眼将军的信件,具体以何把柄要挟,民间传闻各有异,并无确说。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目前已经下落不明的杨大眼之子杨白华有行凶之嫌,洛阳各处已在戒严搜捕之中。
次日,朝廷大肆抓捕元叉同党,赐死元叉胞弟元爪。远在前线抗梁的杨大眼将军因与元叉有过书信往来,畏罪自杀于军营,除了失踪的杨白华,其余诸子借为杨大眼扶灵之时相继逃往梁国。
与此同时,太后追赠清河王元怿太子太师、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假黄钺。给九旒鸾辂、黄屋、左纛、辒辌车,前后部羽葆鼓吹,虎贲班剑百人,挽歌二部,葬礼依晋朝宗室亲王最高规格安平王司马孚故事,谥号文献。
葬礼空前盛大,万人空巷,挽歌在萧风中翻奏之时,凝闲堂上巨钟破例哀响,挽郎长啸哀啼如困兽悲鸣。据说那日洛京风势极大,有人看见太后一身素服站在阊阖门之上,目送葬队扶棺远去,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