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主少国疑》沈水静澜

77、【第二十五章】为虎作伥（3）

　　鲜于修礼闻言，径直朝宇文肱身后装扮特殊的少女走去，“群巫簇拥，想必这位姑娘就是那位阴山生还的圣女。”

　　见他俯身行礼，阿珩也还礼道：“将军不必多礼，既是武川镇户，我自当效力。”

　　巫女摘下腰间的手鼓，为她鸣鼓开道，身上的银铃叮当作响，空灵婉转。

　　阿珩走到那人面前时，他已奄奄一息，却还将颤巍巍的手朝她们伸来。群巫起舞吟歌，阿珩紧握他的手，渐感温度退去，“天神从未离去，七张面孔皆为本身。太阳在西方陨落，长夜自东方降临。明月当空，星辰引路，魂灵踏过山川草木，雷电驱散妖邪，风雪凝冻江河，冥夜将派遣骏马，助你安渡彼岸。愿你的魂灵重归自由。”

　　那人如释重负般闭上双眼，沉入永不觉醒的梦境。

　　鲜于修礼向死去的人致以哀礼，但阿珩的脚步却没有停下。她走向一个个死寂的尸体，没有掀开一层白布，无论敌我，她都将手覆上其额，口中默念悼词。当她走完两百余具尸体身侧时，惊奇地发现鲜于修礼还跟在身后，脸上流露静默的哀悯之色。

　　“将军为敌人致以哀礼，让我不禁想到一个词。”阿珩轻声道，“兔死狐悲。”

　　“圣女这么说，在下只觉折辱。”鲜于修礼道，“我从未将他们看作是敌人，其实我们都一样，是被人踩在脚下的蝼蚁，苦苦挣扎，生机寥寥。但凡为了活命，难免自相残杀，只是到最后，总会看清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敌人。”

　　“那照将军来看，何时真正的敌人才会现身？”

　　鲜于修礼仰头望那压抑的夜空，只轻声道：“快了。”

　　似乎一切都在为了印证他的话。鲜于修礼驻兵博陵城的这些日子，一直对宇文肱等人礼遇有加，尽管武川镇户对叛军从未改变态度，但照样是照常过日子，没有受到丝毫侵犯。城外的魏军来了好几次，皆铩羽而归，直到杨津之军抵达城下，鲜于修礼才真正警惕起来。

　　杨津发起攻城的那一日，鲜于修礼亲自披挂上阵，在城头指挥作战。

　　宇文护几个兄弟都想出去看看对战的情景，都被宇文肱等人叫了回来，让他们的母亲好好看管。

　　“别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宇文肱斥责道，“且抛开危险不说，倘若让人看见了你们出现在城头，等杨津入城，我们都得被当作叛军一同被杀头。”

　　宇文护闷声道：“还不知道谁赢谁输呢……”

　　话刚落地，便被宇文泰敲了记脑门。

　　“小叔叔，你还打我！”宇文护叫道，“昨夜明明是你先说，官军肯定要败的。现在我相信了你的话，你反倒站在阿翁那边了！”

　　宇文肱严厉地扫了儿子一眼，只沉声道：“以后不许再胡说。”

　　“诸位，与其关心杨津是否能入城，倒不如考虑下咱们自己的处境。”宇文连见弟弟正窘迫，连忙开口解围，“若是杨津入城，我们大不了继续留在博陵，当这什么武川降户。可若是杨津入不了城，在叛军眼下，我们该怎么办？虽说那么鲜于修礼的确遵守承诺，秋毫无犯，可这么长期待在他们身边，只怕……”

　　“二哥是担心有人会投降吧？”宇文洛生皱眉道，“也难说，入了染坊，谁不沾点颜色……阿珩，你怎么想的？”

　　“我不在乎投不投降，只要阿娘和妹妹安然无恙，其余的事我都不在乎。”阿珩起身向宇文肱施礼道，“义父，诸位兄长，夜深人乏，珩先行告退。”

　　众巫女随行其后，待出帐后，阿珩又对她们道：“你们今日也累了，先行回去吧。”

　　巫女的身影远去后，阿珩这才感到如释重负。自打鹿角公故去后，祭司的重担就落在了她身上，虽说比从前自由了许多，至少宇文肱将她收为义女之事，没有人敢提出反对。但尊贵的身份也带来不少重负，这些巫女时刻随侍，生怕她会出什么不测，日日这么多双眼睛紧随，还真是让人压抑得透不过气。

　　好不容易有了独行的机会，阿珩分外享受回帐的每一步。不远处，鲜于修礼的军营还点着灯火，巡查的守卫正匆匆经过，却丝毫没有留意到她的出现。

　　“阿珩，”宇文洛生不知何时追赶出来，温声道，“夜里危机四伏，我送你回帐吧。”

　　“不必了，三哥。”她回道，“城里也没有别人，算不上什么危机四伏。再说了，从前在武川的时候，我也没少过夜下独行，这么多年还不是好好地活下来了？”

　　“从前是从前，眼下是什么世道？”宇文洛生道，“武川人还好说，但你也看到了，现在城里都是些外人，嘴上说得好听，谁知道他们是什么心思。你不会真相信那鲜于修礼的鬼话吧？他也就是说说，我们却连他是人是鬼都还没看清。”

　　阿珩笑道：“是人是鬼，时日一久不就见分晓了？”

　　“你说的那叫‘日久见真情’，可人心还是隔肚皮的。”宇文洛生低声道，“再说了，日久还未必见真情……”

　　阿珩也不回话，只闷声不响朝前走。

　　“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宇文洛生急忙追去，面带歉意，“阿珩，我不是有意的……”

　　阿珩却并将此事放在心上，目光远望至城门下，“三哥，好像有人来了。”

　　“什么？”宇文洛生一头雾水，也朝远处望去。

　　昏昏夜色下，凭借微弱的火光能瞧见城门开了一个小口，有一队人马陆陆续续进入城中，鲜于修礼接到部下的传报后急忙出营相迎，为首一人摘下面胄，依稀能窥其相貌。

　　宇文洛生眯眼看了许久，突然惊道：“独孤酋长！”

　　二人到达接待来人的主帐时，宇文肱等人早已等在此地，正与李天赐等故友寒暄。

　　自六镇一别，众人已有数月未见，也不知容貌改变了多少？

　　入帐后，阿珩主动避开独孤部众人，径直向李天赐一家走去。梁绮激动地冲到她跟前，滔滔不绝地讲述离别后经历的事件。天南地北的话题，说来说去无非是流民南下这点事。其中的艰难困苦，这一路上并不少见，也无甚让她感到惊奇的。直到李虎提起中山最近的战事，阿珩才起了兴致，只想问清楚为何他们会连夜逃来博陵。

　　“我们要是腿脚再慢些，恐怕连命都没了。”

　　李虎回想起这些日子经历的事，只觉恍如一梦。原本他们在中山落脚，日子过得也还安稳。只是近来中山突有叛乱，且聚集成势，在中山占地为王。朝廷很快便派人前来征讨，只是叛军占据地利，中山易守难攻，多日不下，眼看官军损伤惨重，就要败退。不知哪儿跑来一股柔然铁骑，竟联合官军一同攻打中山，在引水灌城的前一日，独孤库者等人及时察觉有异，偷偷率部离去，这才逃过一劫。

　　“我看朝廷应该是疯了，竟然利用柔然铁骑来平叛。勾结柔然入境，与引狼入室有何区别？”李虎愤愤不平道，“你不知道，中山被攻下后，朝廷不知跟柔然私下有什么交易，竟然任凭柔然铁骑入城劫掠，哪怕是杀人放火，官军也不敢多说一句。”

　　“竟然有这种事？”一向温和的宇文洛生也不禁起了怒意，“六镇和柔然多年为敌，早已结下血海深仇。可如今朝廷竟然为了平叛，将柔然的刀砍向自己人，未免太过冷血了吧！”

　　“对了，为何不见杨祯将军？”宇文泰突然问道。

　　李虎难掩脸色哀戚，“杨将军他……他已经在与柔然的交战中阵亡了。当时我们其实并不想参与其中，但杨将军实在看不下去朝廷放任柔然屠戮抢掠，竟半途折返回城救人。我们赶去之时，他已经被乱箭射死了……”

　　正当此时，另一头传来愤怒砸拳的重响，宇文肱难抑怒火，骂道：“畜生！全是不中用的畜生！身为男儿，却不能保家卫国，反倒纵容这一群野兽屠戮百姓，这样的一群人也配着甲胄、配环首，枉称国之精锐？”

　　“莫贺息怒。”宇文连连忙安慰父亲，却难平息其他人的怒火。

　　不知不觉，竟已时过夜半，帐外天色已渐渐复明。

　　正当周围人陷入悲痛的沉默之际，鲜于修礼也顿觉困意袭来。这时，外头突然传来击鼓声，恍若雷鸣将所有人从噩梦中惊醒。名叫袁宏业的别将匆匆入帐，向鲜于修礼通禀战事：“将军，官军又开始攻城了。这回看来，杨津怕是要使出全力了，除了云梯之类的器具，还派人在城外叫骂，非逼我们出城迎战，否则就说是缩头乌龟。”

　　“出城就出城，正好我早想和这个杨津较量一番。”鲜于修礼道。

　　“将军，只怕这次情况不妙。”袁宏业面露难色，“末将在城头张望片刻，见阵前有一队人马不太一样。背的是雕弓，拿的是弯刀，恐怕又是那些野蛮的柔然人。对柔然铁骑，能避正面则避，他们连甲胄都懒得穿，一看就不是善类……”

　　梁绮闻言，脸色大变：“完了，如今兵临城下，想跑都跑不了。若是博陵一破，我们岂不是又要在铁蹄之下遭受屠戮……阿珩，我还不想死，若是劫财不害命也就算了，可偏偏他们就是冲着我们六镇人来的……”

　　“不是他亡便是我死，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选的！”李虎不顾父亲眼色，凛然拔出长刀。

　　宇文连等人心痒难耐，纷纷朝宇文肱望去，只等一声令下便拔刀出鞘。

　　宇文肱郑重其事地拔出佩刀，刀刃寒光如冰，将他沉重的叹息凝成白雾。在鲜于修礼期待的目光下，他终于掷下一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