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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第二十一章】靡不有初(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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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半会儿,应该没有其他人知道你在这里。”宇文泰淡然道,“你也别那副表情,叱奴将军也算我的授业之师。如今他在戍堡御敌,他的女儿却在祭坛受罪,我若是再袖手旁观,岂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谢谢,但我不想连累你。”阿珩提起力气道,“他们不会真的让我死的,最多再受几日活罪,鹿角公自然会放了我。但若是被他们发现你把我藏起来了,只怕又得把罪名推到你身上了。”
“再受几日活罪?这话可真不像你。”宇文泰道,“明明知道这是‘欲加之罪’,却甘作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是不是放跑了那头狼之后,武川的小狼女也不复存在了?”
“你看到了?”
“对,而且我听到你说:‘狼天性不该被拴着’。所以对于你的出逃,我一定也不意外。”宇文泰不紧不慢道,“而且我看到的还不止这些。你知道宇文部为什么尊崇苍鹰吗?因为苍鹰是草原上看得最多、看得最远的生灵,人们都说它是天神的使者,但它通晓世事却并不是因为天神,而是凭靠自己劲健的羽翅与锐利的双眼。”
“那你都看到什么了?”
“残破的九州地图,疯狂又迷茫的人,还有一只在阴山上挣脱缰绳的狼。”宇文泰道,“在这个人人都惟神是从的地方,背叛天神就是背叛武川,你如今有这个下场,其实也算咎由自取。只是一根木主上沾满了鲜血,另一根木主上却至今还是空空荡荡的。”
阿珩听出他话里有话,忍不住道:“只怕那根木主是留给你的,如果那些人再较真些,说不定还要把你这颗头砍下来,制作成精美的酒器摆在天神的祭坛上。”
宇文泰闻言,脸色微动,克制道:“你怎么知道的?”
“你不是说苍鹰有敏锐的眼睛吗?不巧的是,狼也有敏锐的鼻子。”阿珩心知抓住了他的软肋,便寸步不让,“事情也过去十来年了,只是这十来年的时间还不足以让人忘记这些,更不足以让知情人全都化作白骨。宇文黑獭,如果我是天神的叛徒,你就是武川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徒。若不是你,当年武川防戍也不可能被柔然铁蹄轻易踏破,那么多无辜的镇户也不会命丧九泉,独孤如愿的兄长与幺妹也不会死在血战中。就算宇文大人自断左臂替你向大家赎罪,你这一辈子也逃脱不了良心的谴责……”
“你知道什么?”宇文泰怒道,“倘若把这一切怪在我头上,我大姊能够死而复生,你们愿意怎么砍我的头就怎么砍!你知道我大姊怎么死的吗?就是让独孤库者、鹿角公还有那些人一起推下黄泉的!什么阴山祭天,什么进贡消灾,那都是骗人的鬼话!”
阿珩蓦地想起什么,迟疑道:“难道你大姊是……”
“十三年前,饥旱并发,柔然大部南下侵袭。他们说这是天神的怒意,需要进贡圣女才能平息。”外头的日光似乎被云遮上了,帐内阴沉了不少,他站在原地,身形却像无力地倚在什么上,“大姊被金人选上时不过十四岁,连哭带闹被他们绑上了阴山。我知道去阴山的人没有一个回得来的,一直想找机会把她救回来,没想到却错信了他人的话,把虎符当作金人的替身交了出去,这才酿成了悲剧。事情大白的时候,所有人都说要杀了我。莫贺在人前自断左臂,这才留了我一条命。这些年我无数次违背禁令上阴山,就是想找出真相。可不管怎么找,线索总是零零散散,只好借你被送上阴山的机会跟去。”
“若真如此,倒是我错怪你了。”阿珩想起他在阴山上救下自己的事,心生愧疚,“我还是自己回去吧,若是被他们发现是你救了我,肯定会找你新仇旧账一起算的。”
“既然已经决定把你带回来了,就没想过要再送回去。”宇文泰黯然起身,正欲离开,“那个丑陋的‘天神’已经害了这么多人了,不值得让你再把命搭进去。宇文部好歹也有重兵把守,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不会有事的。”
她看着那背影消失在帐帘后,心想,怎么不会有事呢?
虽然他只字未提,但她看得出宇文泰有事隐瞒。这些日子她被锁在木主上,寸步未离,可耳朵并没聋,来往的镇户在谈论什么,她可是听得一清二楚。或许是阴山一行让他顿生恐惧,也或许是这次奔逃未遂带来的后果,一向致力于军务的独孤库者竟然在这等窘境下,急急忙忙为儿子举办婚事。
她很想知道为什么独孤如愿没有如期而至,更想亲口问问他为什么要答应这门婚事。但此刻她却只能如困兽被蜷缩在宇文部中,忐忑不安等待夜色降临。
如她所料,镇户们很快找上了宇文部,尽管有士卒在外御守,但那叫嚣却传到了她耳中。
宇文泰又一次匆匆前来叮嘱,让她千万别露面,自己一人却随即迎上镇户的声讨。隔着重重毡帐她都能听见争执声,也不知宇文泰如何劝说的,许久之后帐外重归平静,只有一个愤怒的喊声传来:“你少妖言惑众,有没有天神我们自己心里清楚,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宇文黑獭,武川如今的局面你也逃脱不了干系。倘若让我们发现圣女就在宇文部,就算你莫贺再自断一条手臂,我们也要把你的头劈成酒器!大伙,我们走,否则去晚了,独孤部恐怕连口酒水也不剩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离开后,宇文部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她的心里还纷纷乱乱一片,好像又有一场暴风雪在席卷。
阿珩想象不出这片早已荒芜的大地上如何承办这一桩婚事,但见衣上残留的斑斑血迹,倒是像极了新妇的唇色。
也不知戍堡上瞭望到的夜色能有几分塞外风貌,平静无波的大地上丝毫未见叛军的踪迹,日色渐渐退守天际,鹿城戍外的火光却将夜色染红。前来赴宴的人面带喜色,似乎根本想不起这些日子发生在六镇的动乱。
“少主,”侍从走入帐中,见独孤如愿仍站在原地,忙道,“夫人已经把新妇送入青庐了,命属下前来催催,否则外头的客人都要等急了。”
独孤如愿故作检查装束,不紧不慢道:“再等等吧。”
“少主,不能再等了。”侍从急道,“方才属下已经来过好几回了,您都说等等。若是这回再不把您请出去,只怕酋长他们就要把属下‘请出’独孤部了。”
“我的马呢?”
侍从闻言,喜道:“属下早已备好了,就在外头等着!”
正当他将激动地将帐帘掀起时,独孤如愿又突然问:“我的胡笳呢?”
“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管那玩意儿?”侍从忙将他往帘外推,“快走吧,等属下找到,一会儿就帮您把胡笳送过去!”
独孤如愿爬上那匹被装饰华彩的骏马,无奈道:“本来你可以在原野上飞奔的,如今却被人打扮成这副模样,真是可惜了这双健腿……”
那匹马慢腾腾地待他朝围聚的人群走去,欢歌笑语里,独孤如愿却在一刹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直到有人将他扶下马,他才看见簇拥的人群很快分列两旁,长道的终点是那顶幽闭的青庐。昏暗的灯火照出了新妇的身影,好多人都在激动地鼓动他前行,但他只觉举步艰难。
婚夜谑郎是鲜卑先民遗留下的风俗之一,寓意只有穿过重重险境、忍受诸多折磨,才能在青庐与心爱之人获得圆满。古来所有的新郎为了达到彼岸青庐,对亲友善意的棍打都甘之如饴。但当独孤如愿踏上这条征途之时,欢笑的人们落下棍棒之时,却像极了他这些年来忍受的责打。
独孤如愿艰难地往前行步,棍棒的力度虽然轻微,却如受炼狱的折磨。这些欢笑不再充满喜庆,而变成了对他的嘲笑、冷笑。在这漫漫前行途中,他们在一截截将他打入地狱。
直到他看见人群里出现的那双眼睛时,胸膛中的心像是要一下撞出体内。
她还是出现了。独孤如愿正想着,猝然停下前行的脚步。她手中的棍棒打落在他身上,一下比一下更沉重。直到新愈合的伤口又重新开裂,鲜血渗透他的婚衣,如梦惊醒的人们才慌忙阻拦。拉扯之下,那女子身上的斗篷滑落,有人惊叫道:“圣女现身了!”
阿珩没有停下手中的棍棒,直至有人将它夺走,她仍在愤怒地喊叫:“还给我!”
“够了!”独孤库者怒道,“痴痴颠颠,成何体统!今日是我儿大婚之夜,岂容你这罪女胡作非为?来人,把她锁回木主上去,让她好好向天神忏悔!”
“我不回去!”阿珩挣脱前来押送她的人,愤愤不平道,“我无罪!我无罪!”
“你无罪?那如今武川这般局势,又是谁的错?”
“什么阴山天神,什么进贡消灾……都是你们为了推卸责任,才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阿珩抑住眼眶里的泪水,正色道,“根本没有什么天神,阴山上只有走投无路的山贼。六镇如今已经动乱不断了,你们不去赈灾、不去平叛,却信奉祭天,将过错却推诿到我身上……金人我铸了,阴山我去了,就连你们不让我见亲人,我也认了。但我不甘心一辈子困在圣帐里,不甘心一辈子作天神的傀儡,更不甘心选择孤独终老,我到底何罪之有?”
“你何罪之有?”红妆华裳的如罗凌不知何时跑出青庐,咄咄逼道,“你罪在身为圣女,却蒙骗天神、私通凡人;你罪在口食贡品,却弃武川而逃;你罪在怂恿如愿哥哥叛亲背义!我自问以前无愧于你,可你今日却要故意破坏我的大婚之夜,对我的丈夫狠下毒手……”
趁众人议论纷纷之时,一旁的独孤库者连忙冲人使眼色,正要趁机上前,梁绮抢先一步将阿珩拉开,忙轻声提醒:“好汉不吃眼前亏……”
正当此时,一个侍从匆匆跑来,高呼道:“找到了,少主,找到胡笳了……”
不料那侍从脚步过急,竟不慎摔地,好好的胡笳就地断成两半。
“我什么时候说要破坏你的婚宴了。”阿珩突然释然一笑,旋即郑重其事地说,“你不是说我是个空吃贡品的圣女吗?今夜前来,我也不过是例行职责,替天神送来祝福罢了。”
人群顿时鸦雀无声,阿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强作笑意,“这一杯是替从前的阿珩敬你们的。阿凌以前与她要好,习武归来总能尝到一口酥饼,虽然她向来不喜欢草药的味道,但还是觉得那酥饼特别好吃……独孤大哥一直像兄长一样照顾她,尽管她老是给他添麻烦,但还是很感激他,每次都能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拉她一把……我已经喝了,你们也举杯吧。”
如罗凌面露尴尬地接过酒盏,不等她喝下,阿珩又举起一杯酒:“这一杯是我自己敬你们的。多谢独孤大哥护送我上阴山,倘若没有您,我既不可能活着下山,更没有福分见到天神。这次是我来得鲁莽,还惊动新妇出了青庐,这杯酒就当向你们赔不是。”
仰头痛饮时,残留的酒水滑落下巴,和泪水混如一体。
“这最后一杯,是天神对你们的祝福。”她轻声道,“愿独孤如愿的伤痕能永远愈合,愿如罗凌能够与她的丈夫白头到老,愿风雪能够埋葬背弃的鹿角哨,愿名叫期弥头的少年郎能安渡冥河彼岸,狼群将为他指引方向……”
喝下最后一口酒水后,她平静地等待巫女们带她重回祭坛。
一场闹剧就此告终,重开宴席后,新人被送入青庐,人们纷纷开怀畅饮。只是高树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慌慌张张地跑向人群,高喊道:“叛军来了,叛军来了!”
“叛军?哪儿来的叛军?”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反问他,“该不是你又想临阵脱逃,这才找了这么个借口跑回来了吧?”
“不是,真不是!”高树生急道,“我真的看见了,黑乎乎的一片原野上,好像有人影在动……”
“那是草!”男人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你这个怂包!连根草都能看成叛贼……”
周围人手中酒盏不停,闻言皆肆意嬉笑起来。
不管高树生如何解释,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从他的话,纷纷拿他从前的劣迹作为酒后的谈资。正当高树生百口莫辩之时,一骑快马腾跃而来。马上的士卒身中数箭,倒地前扯开嗓子疾呼:“戍堡被攻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