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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第二十一章】靡不有初(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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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山祭典结束后的那个寒冬,厚重的积雪让武川人看到了来年草盛畜丰的希望。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年的春天气候反复无常,本以为回暖的天气能使芽苗勃生,可直到四月末,寒冬的脚步还未撤离。天上是明灿灿的太阳,地上的土地却如冻冰般坚硬。而镇上仓廪中连颗陈谷都没留下,牛羊也因无充足草料,渐渐消瘦下去。从洛阳前来巡察的使团除了一纸空洞的“改镇为州”的诏书以外,什么补给救济都没施放。不少人看不到生存的希望,已经带上亲属悄悄投奔了边镇的起义军,其中声势最为盛大的当属破六韩拔陵麾下。
与那些只为口饭吃的人不同,高欢深知身处叛乱中的人就如密林中出没的饿虎,如果不趁此机会多捕猎物,就只能等哪一日在猎人的手下毙命。
从一介小小镇民成为年号真王的义军统领,高欢不得不对这个相貌平平的破六韩拔陵心生敬意。自从携家带口投奔沃野义军以来,每日听闻得最多的便是又有何方镇将前来投靠、又有何处镇户被破六韩拔陵拔擢为别将,统领一路兵马。
日前被提拔为别帅的卫可孤,听说从前也不过是沃野的一个流氓痞子,自己没什么真本事,但为人还算豪爽义气,手下一帮人愿为其出生入死。破六韩拔陵兴许是为了拉拢跟随他的那些能人,便二话不说将其引为左膀右臂,连攻克怀朔、武川两大重镇的战务都交由卫可孤全权负责。
高欢自认对兵法还算略知一二,本想抓住这个机会小露身手,却在毛遂自荐之时被卫可孤冷嘲热讽,在破六韩拔陵面前直言其不过是个汉臣流犯之后,别说是马上骑射杀敌的功夫,就连能否上马还是个问题。
破六韩拔陵身边的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可高欢偏偏较起了劲,也不知怎么摸了卫可孤的坐骑一下,那匹向来乖顺的骏马竟冷不防将卫可孤摔下马背。灰头土脸的卫可孤才刚从地上爬起身,却见高欢顺顺利利地翻上了他的马鞍,那匹骏马竟也跟随他的指令,服服帖帖地变化脚步速度。
破六韩拔陵见此,对这个驯马能手暗生欣赏,只是碍于卫可孤等人的面子,只得说:“驯马虽是好手,但驯人与驯马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我这些兄弟不像野马那样难驯,但让他们随随便便听从一个异乡人的号令,恐怕是不可能的,除非……”
“我明白可汗的意思,”高欢恭敬道,“请各位放心,高某定会以投名状证明自己的决心。”
他前脚刚走,卫可孤便不屑地啐了口唾沫,“呸,我倒是要看看他有什么能耐!”
“卫可孤将军,何必对一个小蝼蚁动怒呢?”一旁的人见破六韩拔陵半晌不语,有意要打破这尴尬的沉默,“一只小小的蝼蚁,能够撼动什么参天大树?他做什么,根本关碍不到您。倒不如趁早多考虑下该如何攻下武川,独孤库者那个老家伙,可比这只小蝼蚁难对付多了。”
“哼,我爱怎么打武川是我的事,你这么爱多管闲事,早些时候怎么不主动请命去攻武川?”卫可孤冷言嘲讽道,“再说独孤库者那个老家伙,早年时确实是让柔然闻风丧胆的汉子,可现在呢?被朝廷像野狗般扔在边镇好些年了,想必是连爪牙都给风沙磨平了,有什么好怕的?我倒是听说,他现在可没心情管这些,正忙着给他那宝贝儿子筹备婚事呢。你们等着看吧,且让他高兴一阵,我再打也不害人情。”
卫可孤在手下的簇拥下得意洋洋地离去,只留下那些嚼舌的叛将在干瞪眼。
其实这些爽快的话也不过说说而已,最近武川平静得怪异,卫可孤不明其因,只得暂且想办法派人去探查消息,生怕会中了独孤库者那些人的奸计。
这样的内外交困下,武川的确是平静得过头了。在祭司鹿角公的宣告下,镇户们都认为眼下的天灾人祸与圣女息息相关。虽然群狼夜护的神迹的确罕见,但事情还得一码归一码,未经许可擅自逃离本来就是圣女的大忌,无怪乎天神会降下此等灾祸来向凡人示警。
此外喜嚼舌根的妇人对出逃的由头也是众说纷纭,兴许是受某一条从独孤部传出的消息影响,有人开始猜疑早在阴山祭典中便已种下祸根,而独孤库者匆匆筹备婚宴的消息一出,无疑为这种猜测做了注脚。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此时首要的是尽快平息天神的怒火。鹿角公等人将圣女带回武川后,毫不言说便将其绑在月神木主之上,任凭风吹日晒也不允许有人将她放下,只等天神怒意平定灾患自然就会过去。
最开始,阿珩是被身上的鞭伤痛醒的。本来她还沉浸在被群狼围护的梦境里,从天而降的一记铁鞭生生将她打醒。睁开眼时,她一眼便认出母亲高氏在祭台下围观人群中痛哭,但还不等头脑清醒过来,又一记铁鞭便再度落下,冷风将这皮开肉绽的疼痛揉进了骨髓中。
一双双冷漠的眼睛在看她,好像这不是一场鞭刑,而是日常的吃喝拉撒。她从未料想到,看上去年迈愚钝的鹿角公挥起铁鞭,也能有这样的劲道,就好像是临阵杀敌的武士,根本不给她预留喘息的机会。
传说中的鞭巫以悲神,原来竟是这么个滋味。阿珩根本看不见那铁鞭挥来的影子,只觉得身上的皮肉在一次次绽裂,就如饱满到极致的果实那样被阳光灼破。
一记又一记的鞭影落下,母亲的哭声在一点点隐去,直至只见悲容不闻其音。而脑海中回荡最多的,只剩那句铮铮落地的诺言:“我愿意放弃这一切。”可是那日她赶到约定的地点时,只有荒芜的原野、昏黑的夜色。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等在寒风里,一次次引颈回望来路,始终等不到一声熟悉的马蹄声。
坐在冻如冰岩的地上,她开始回想过往的一切:河畔初遇的窘迫、戍城石壁上重叠的人影、学帐内悠然起奏的鸣弦、倏忽如日色远去的游猎、清晨武场的朦胧水雾、季春月宴摘落布条时望进的那双眼睛、塞北原野上的欢笑、木主前他毅然划破的手心、阴山上不约而至的身影……这缤纷繁乱的一切,像秋叶没完没了地落下,只等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用白色的手掌一抹,万物只剩空白与死寂了。
阿珩忘记了自己在雪地上是怎么一点点失去意识的,只记得有一团暖呼呼的气息凑近,便沉入荒芜的夜色,只有此起彼伏的狼嚎在提醒她还不曾归入寂灭。
随着记忆的一点点复苏,痛感也在一点点燃起。在她昏死过去的前一刻,阿珩只觉得身上裂开的伤口足以将自己吞噬。她不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只是个在持续作痛的裂口。
“阿珩,你醒醒!”
她再度睁开眼时,梁绮正将碗口凑到她嘴边,突来的清水喝起来分外甘甜。
此时已是夜幕降临,围观的人早已散去,就连把守的巫女也得回帐休息,梁绮这才有机会前来送水。一旁望风的李虎低声叫道:“快点,快点,别磨磨蹭蹭了,一会儿有人来了!”
“怕什么,难不成他们也想把我们绑在木主上祭天啊!”梁绮没好气道,“那个老巫师还真是昏头昏脑,都这时候了,不吆喝镇户起来抵御叛贼,反倒拿自己人开刀。祭天祭天,天神若是真的存在的话,只怕真是个不开眼的瞎子!”
阿珩只觉这风像是夹带有细沙,吹得她眼眶直发酸,才刚眨了下眼皮,泪水就经不住往下掉。
“阿耶阿娘……”她提起气力问,“他们现在怎么样?”
“你阿耶还在戍城呢,倒是你娘哭昏过去了。”梁绮道,“那些人把她抬回家了,不过暂且放心吧,他们倒不敢把你家人怎么样,就是怕你家里人太冲动,找了些人把你娘和阿玱照看起来了。”
“独孤如愿呢?”她最终还是没忍住,艰难地问出口。
“他?你都这般田地了,还提他做什么?”梁绮的目光躲闪一阵,才低声道,“今日我听到有人说,你和独孤郎触怒了天神,这才……”
阿珩撇开头,冷冷道:“难道你一无所知吗?根本就没有什么天神,这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明白,”梁绮咬咬牙,“或许你是对的,但别人未必……”
“阿绮!”李虎突然跑来,拉着她就要跑,“那头有人来了,再不走我怕真没时间了!”
梁绮走后,阿珩只得再次陷入孤寂。昏昏夜色下也瞧不出什么,除了一顶顶毡帐的轮廓、远方挺立的戍堡城墙,就只剩衣布上的斑斑血迹了。来人也并非是巡查的巫女,不过是些醉酒晚归的浪荡子。他们都远远地避开祭坛,像是生怕触怒高高在上的天神。
生冷的夜风凌厉得像一把把刀子,吹得她身上的伤处又疼又痒。虽然喝完水后精神了不少,但还是要尽可能地保持体力,别还没挺过灾时,就真把自己祭了那虚无的天神。阿珩心里正想着,索性凭靠在木主上睡去。可还没闭上眼多久,渐近的脚步声便将她惊醒了。
裹在黑毡中的人大大方方地踏上祭坛,阿珩正以为是前来巡查的女巫时,那人却径直将将她身上的绳索解开。刚与木主分隔的她像是一下子失了脊骨,脚力虚浮得如踏软泥。那人眼疾手快地将她扶稳,只说了句“别说话”,便用黑毡将她整个人一并裹了进去。
黑毡几乎与昏沉的夜色融为一体,匆匆之下,阿珩也没来得及看清来人的面容,听那故意压低的嗓音,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像谁。裹入黑毡之中后,双眼如失了明般,但心中莫名升起的安全感,却让她心甘情愿地随同这“陌生人”的脚步前行。
等体温渐渐在毡毯下恢复,触觉如经冬的草芽由麻木渐趋复苏,阿珩这才发觉自己正被人圈在臂膀下,黑毡犹如巨大的羽翅保护她不受任何侵袭。也不知走了多久,“陌生人”的脚步终于停下,好像夜幕突然被揭开般,那黑毡倏忽落地,明晃晃的火光刺得她一时之间无法睁开双眼。这些日子沉积的疲困突然奔涌,她在这忽明忽暗的人影前沉沉地坠下。
再度睁开眼时,阿珩发现自己已经安然躺在榻上。这些日子发生的一切让她产生恍如隔世的错觉,竟一时没有辨出自己正身处一顶陌生的毡帐内。
“不用担心,这里很安全。”
阿珩寻声望去,见一袭便衣的宇文泰正放下帐帘走来。外头已是白日,熟悉的布景一瞥而过,她这才反应过来,这里正是宇文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