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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二十一章】靡不有初(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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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姿时常回忆起身在屋引部的日子,那时连日光都还是温暖的。虽然年幼时便已与生母分离,但桑奇妈妈给的关怀让她从未遗憾过没有母爱。她最喜欢听手鼓与银铃交织作响的声音,桑奇妈妈在蓍草烟雾中吟唱的巫歌,总能让她安稳地进入梦乡。
可如今桑奇妈妈已经遭遇毒手,她就像只困兽般被囚于此,看不到重见天日的希望。
帐帘刚被掀开一角,灌入的冷风便将伊姿惊醒,外头的月光将来人的身影投映得格外高大,如同一片遮天蔽日的乌云,沉沉地朝她压来。
被软禁在阿那瑰部的这段日子,伊姿终于领悟到什么叫生不如死。自从手腕第一次被利刃划开,那道伤口好像从未真正愈合过。他们只当她的鲜血是无尽的泉流,却从未在意她日渐消颓的气色。如果仅是这样的剥夺,或许她还不至于绝望至此。只是偶然一次瞥见那密密麻麻的蛾子扑在盛满鲜血的器皿上,自此只剩令人头皮发麻的噩梦纠缠着她。
庵罗辰正是那带来噩梦的人,每当他来到此处,手中一定握有匕首。
而此时那把匕首静静地别在他的腰间,但伊姿仍是害怕地不住发颤。
“怎么?我就这么令你胆战心惊?”庵罗辰捉起她的左腕,将上头包扎的布条利落地拆下,细细打量起来,“啧,怎么还在渗血?这么好的东西,少了一滴都太浪费了。”
伊姿见他伸出舌尖来轻舔,脊背顿感寒毛倒竖,蓦地想起不久前庵罗辰趁夜色钻入帐中对她的所作所为,只觉如贴触了冰冷的蛇皮般恶心。但过多的失血早已让她变得弱不禁风,更无力挣扎反抗,她如今只是个受人摆布的小兽,忍受不了侮辱就只能迎来屠刀。
伊姿只能想象自己躺在原野上,假装在仰望明净的天空,心中坚信自己还如云朵般洁白无瑕。等庵罗辰心满意足地在她身侧躺下,手腕处隐隐作痛的伤才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太子!”外头传来急迫的高呼声,“太子何在?”
庵罗辰利索地爬起身来,不耐烦地回道:“大晚上找本太子做什么?”
“太子,可汗传召,说是有使者从大魏来了!”
“什么时候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庵罗辰急匆匆扣上腰间带扣,慌忙跑出帐去。
伊姿生怕他会半途折返,等候好些时刻,见外头已无动静,这才将他遗落的匕首拾来。原本庵罗辰为了安全起见,才在解腰带时将那匕首踢到了角落,没想到这突来的传召,反倒让他忘记了这么一件东西。
伊姿将那匕首揣在怀中,视若珍宝,胸膛里那颗心怦怦直跳。
她蹑手蹑脚跑到帐帘旁往外探看,果如所料,一个守卫的人影都不见。本来庵罗辰生怕阿那瑰责骂,每回侮辱她之前都要寻机将守卫的人全都支走,直到把人召回后才放心离去。但看来此次行色过于匆忙,守卫的人估计还在别处等待太子传召。
伊姿深知这样的机会得来不易,那柄匕首也确实给她添了不少勇气。只是这塞北大漠,就算是一个年轻力壮的男子也很难单凭双脚走出,更别论她这无力的纤弱女子。要是庵罗辰及时发现派出人马追寻,只怕又要前功尽弃。
思索再三她还是决定先出此帐,躲在暗处张望片刻,不远处的一面白虎幡映入眼帘。
那面迎风招摇的白虎幡正是魏国使节的象征,曾经阿那瑰也凭借它一路南下劫掠,所到之处皆顺利通行,没有任何人敢横加阻拦。而此时大魏使节郦道元正坐在可汗大帐中接受款待,庵罗辰匆匆抵帐之时,郦道元等人带来的“薄礼”还真是让他大开眼界。
看样子阿那瑰等人已经将接待来使的流程进行得差不多了,郦道元声称此来除了慰问正在受灾的柔然民众,还有一个来自太后的不情之请。
“可汗也看到了,如今正逢灾年,六镇动乱不断。太后病愈返政不久,朝野上下的事本就让人焦头烂额,实在是对这边界的乱象鞭长莫及。”郦道元道,“本来已采纳广阳王的提议废镇为州,命我等前来整编官吏,但听闻叛贼卫可孤已临逼武川,看来这一策也是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希望可汗能够出手相助,为这平乱也出一份力。等六镇之乱一平,太后陛下定感可汗之恩……”
阿那瑰笑道:“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太后既然发话了,我等又怎好拂人意?只是说句实在话,这些珠宝奇珍,对于我们来说实在是百无一用。柔然现下需要的是粮草牛羊,不是这些冷冰冰的死物。”
“可汗说的是,倒是我等欠考虑了。”郦道元歉疚道,“但如今已是火烧眉毛之时,还请可汗不计前嫌出手,待我等回到洛阳,定向太后转达此意。”
“你倒是挺会算计,不付钱就想买羊。这羊若真被你牵走了,谁知道你到底会不会回来付账。”庵罗辰揶揄道。
郦道元沉声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倘若悔账,就算可汗要郦某这颗项上人头制成酒器,郦某也不敢多言一句。”
“你倒是条汉子,不过你们那太后就说不定了。”庵罗辰笑道,“到时候说不定她就把你拿来抵债,不过你这颗人头我们要了也没什么用。”
“这……”郦道元为难地看向阿那瑰,却见他只是笑了笑,挥手向庵罗辰示意。
“郦使节,无需烦恼,我们自然会出手帮忙平乱,不过你得替我们把这东西交给太后。”阿那瑰将庵罗辰递来的木盒打开,里头却只有一只死去的蛾子。
郦道元见此,正困惑不解,却听阿那瑰又道:“你也不必多问,太后自然什么都明白。只不过,你得替我们向太后说清了。我们柔然可不是任人呼来唤去的杀手,这平定叛乱可是要死人的,柔然武士的性命价值连城,不是些牛羊马匹就能抵消的。”
“可汗,方才明明说好了……”
阿那瑰见郦道元发了急,只笑道:“郦使节,何必动怒呢?天下的事最讲求公平,柔然也不是不讲理。我们要的也不多,只是每下一座城池,里头无论是人畜还是财物,柔然都要先得一半。于你们而言,一点边陲小镇的东西不过是牛毛几根,也不算太吃亏吧?”
郦道元忐忑地接过那木盒,“此事我只能传达,不敢保证会应下……”
“放心,”阿那瑰笑道,“太后一定会答应的。”
出了可汗大帐,郦道元只觉受了一肚子窝囊气。回想在冀州为官之时,远近百姓都当他是冷面无情的酷吏,残忍的山贼与蛮横的当地豪族也不敢给他脸色看。迁任河南尹时他的威名早已在外,就连达官贵人与皇族宗室都对他礼敬三分,谁知到了边镇反而到处受气。
先是在怀荒受了暴民的气,再是到此受了柔然人的气。若是在平时,他早就派人将他们绑进牢狱,先下几十五色棍灭灭威风再问话也不迟。
跟随在身后的侍从见他脸色难看,纷纷保持静默。郦道元钻入那挂有白虎幡的韫车前,将车凳踩得“啪啪”作响。这塞北的风果然凌厉,若在洛阳此时还在摇扇纳凉,不像此刻抱着手炉都还冻得直抖索,恨不得立马钻入厚实的被褥中。
“即刻回返洛阳。”郦道元下令道。
“可郦使节,现在赶路,恐怕太过匆忙了,不如明日一早……”
“废什么话!误了国之要事,你担待得起吗?”郦道元不由分说将随从骂了一通,只等感到韫车移动,这才抱着那木盒安心闭上眼。
六镇的情势太过危急,半刻也耽误不起啊。虽然已有阿那瑰的承诺,但这木盒一日不交到太后手中,太后一日不应下那苛刻的条件,柔然就随时都有可能反悔,甚至倒打一耙。郦道元怀抱那木盒入眠,沉甸甸得有如怀抱大魏的国运。
不知走了多久,但见外头熹微的日色漏进车厢,只听一声沉闷的碰撞声落入耳中,浅眠的郦道元立马清醒过来,发觉木盒还好端端地揣在怀中,不由起了疑惑。
很快,他察觉到了后厢的异样。这与前厢只有一壁相隔的地方,本来是用来装运贵重的礼物的,如今早已清了空,不知还遗落下什么东西,竟在车行过程中不慎与木壁相碰。
郦道元打开隔板,将烛火递近,讶异地发现里头竟有个蜷缩的人影。那少女一见光,受了惊般抬起头来,衣襟上竟是未干涸的鲜血。她抽抽噎噎,嘴中翻来覆去只说一句话:“救救我,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