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主少国疑》沈水静澜

59、【第十九章】子宁不来（3）

　　只听清脆一声划破空中，像是锦帛被突然撕裂，一道血痕就落在了独孤如愿的肩头。独孤如愿咬牙忍受，鲜血缓缓流下前襟。

　　“这不该是你说的话！”独孤库者吼道，“我的儿子绝不可能说出这些话！我早看出……早看出你自从那日偷出长城，整个人都变了，变得连我都认不出了，可我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莫贺见过塞北宁静平和的夜么？与柔然人围坐篝火，谈天说笑呢？又或是，策马疾驰在原野上，与心爱的人倚靠在一起，等待黎明的降临？”独孤如愿惨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不，您根本看不到，在您的眼里只有危机四伏，只有野心勃勃的柔然人，长驱塞外只为追杀败北之敌。那天夜里，我的内心从未有过如此平和安宁，可您的出现，却把这一切都毁了。您在我眼里，从来都是驰骋沙场、以一敌百的勇士，可我想不到的是，您给那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带去的是一场杀戮。从那一刻开始，我就隐隐明白，或许离开才是正确的选择。”

　　“所以你就开始屡次违背父命？”独孤库者咬牙道，“你明明知道你对我的意义，你明明知道前往阴山的人非死即伤，可你却……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伤父母的心？你知不知道我只剩……只剩你这么一个儿子……”

　　“我知道父母早已为我定下与如罗家的婚事，我可以对别的事无动于衷，但唯有此事，我不能欺骗自己的心。”独孤如愿定定望向他，“莫贺，我知道是您偷偷换下了那尊金像，但我不怪您，因为我知道莫贺的苦心。只是让我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我做不到……我知道自己陷入了古今圣人都解不开的难题，好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想冷静下来，但眼前却总是出现塞外的一幕一幕，它们像魔咒般把我缠住了。我知道在您眼里，这些儿女情长看上去非常可笑……”

　　“你住口！”独孤库者的铁鞭又一次落下，“我告诉你，离开，不可能！我让你学那么多又是为了什么？不就是希望独孤部以后的主人能更有能力把族人带领得更好？壬辰之战的鲜血还没有让你醒悟吗？你的离开有用吗？那不过是懦弱的借口！如果我有别的选择，你想去哪里，就算去死我都不会多问一句！”

　　铁鞭起起落落，独孤如愿咬牙忍受，只觉背后血流如注，疼痛撕裂他的皮囊钻出体外。

　　“可我没有！没有别的选择……我只有你一个儿子——只有你！”

　　独孤如愿的肩背上血痕交织如江河，独孤库者也红了眼，压抑许久的酸涩悲痛全都随泪水落下。

　　“如果我还能继续带领云中川诸部，如果我能像从前那样追杀柔然五百里都不喘口粗气，如果我能让独孤部像从前那样兴盛，而不至于如今像弃子般被人丢弃在边境……”
　　独孤库者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疲累，他不得不用手撑起自己的腰时，却看见自己白得发黄的胡须，悲痛难以自已。

　　“可我已经老了！可我已经老了……”

　　守在帐外的如罗冲怀抱药囊，不等传唤他自然不能迈进，但闻听帐内动静，心中已如热锅上的蚂蚁。一片雪絮砸在他的脸上，如冰刃般刺骨。如罗冲仰头望向幽深的苍穹，隆隆声响已在半里外翻涌。这场暴风雪来得格外突然，顷刻间席卷天地。

　　独孤如愿的声音不知何时停息，帐内传来独孤库者的传唤。趁下一阵厉风袭来之前，如罗冲及时躲入帐中，却见独孤库者颓然坐在主位前，他的儿子正倒在脚下的血泊里。

　　“如愿。”

　　如罗冲的低唤得不到任何回应，正当他轻解开独孤如愿背上稀烂的衣布时，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抽噎。如罗冲不敢抬头，余光中，只能瞥见独孤库者不动声色地抹了抹眼睛。

　　外头的雪片碎冰如乱麻打在帐布上，躲在帐中的镇户却心生喜悦，似乎能预见今年开春后丰沛的雨水将原野打湿，茂密的草海中重新生长起成群的牛羊。

　　他们暗想，这是阴山天神降下的福祉，与圣女所言别无偏差，待天清气朗，定要举办一个更盛大的祭典，感恩天神的惠泽。

　　然而到了后半夜，暴风雪初寂，一个惊天的消息却经由巫女传遍武川：圣女不见了。

　　听闻此事的镇户不顾雪霁冻寒，踏上厚重的积雪，纷纷出门寻找圣女的踪迹。

　　寂静的雪原上茫茫一片，留下的脚印微如沧海一粟。纷乱的马蹄将周遭行遍，始终没有发现蛛丝马迹。四处寻觅的人们被寒风冻得眼皮发麻，倦意也如夜色般昏昏沉沉。如果不是突来的一声狼嚎打破沉寂，只怕马背上疾行的人都快要困得落下鞍来。

　　狼嚎声很有节奏地此起彼伏，似乎在故意引起他人的注意。

　　宇文泰警惕地竖耳细听，毫不犹豫地带人循声而去。戍城外风雪塞途，一眼望去了无人迹，生机寥寥。只是那狼嚎总在时不时响起，他们穿过一个又一个起伏的雪丘，终于发现的狼群的踪迹。

　　他们的马从雪坡上一跃而下，眼前的场景让在场的人不由一阵心惊。

　　二十几只以厚重的灰白皮毛全副武装的狼，二十几双绿幽幽的眼睛如萤火般亮在雪夜里。除了五六只狼鼓起绒厚的毛集中地趴在雪地上，其余的狼都笔直挺立地站在一旁等候。

　　它们的眼睛直勾勾盯来时，宇文泰谨慎地盯着狼的一举一动，手却滑向了鞍侧的长剑。

　　但奇怪的是，领头的白狼却丝毫没有进攻的架势，反倒在他们鼓起胆子下马时，一声呼嚎领起其他狼转身跑远，很快便如游鱼入海，消失在苍茫的雪原上。

　　“快看！”

　　正当宇文泰对此疑惑不解时，人群中突然有人惊叫起来。

　　人们纷纷向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狼曾趴过的那块雪地上，赫然出现一个人形大小的雪坑。宇文泰等人上前查看，见阿珩正躺在里头，似乎只是在熟睡。

　　“狼在帮她取暖……”有人恍然大悟地惊叫道，“神迹！这是神迹！”

　　众人闻言，也不顾雪地的冰寒刺骨，纷纷朝那雪坑跪拜，乞佑声此起彼落。

　　“圣女擅自逃离武川，若不严惩，只怕将来天神的雷霆之怒降下后，武川必遭天劫。”姗姗来迟的鹿角公朝那雪坑中瞥了一眼，沉声道，“来人，将她带回去，交由天神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