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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十七章】阴山神婚(1) ...

  •   延昌元年与柔然的鏖战历历在目,独孤如愿从来噩梦缠身。

      每当双眼合入夜色,战场上凄厉的惨叫声与血腥味统统扑面而来。再一睁眼,便是尸殍遍野,血流成河的惨景。兄长的头颅滚到脚底,胞妹的哭嚎声回荡在耳边,柔然人狰狞的面孔朝他逼近,而他无论怎么挣逃,总有带血的兵刃横在眼前。

      他总是手握长刀,却怎么也拔不出鞘。

      万籁俱寂的刹那,父亲的叱责声便从云天幽深处传来,如雷贯耳。

      独孤如愿一头冷汗从梦中惊醒,外头正是天光朗明,而频频响起的鼓声却催人心慌,一瞬间将所有人的思绪拉回数年前。

      延昌元年也是个天灾人祸之年,天下旱情如星星火点,烧得魏土之上民不聊生。六镇地广人稀,尚得勉强度日,但也难免饥困之灾。只是当初权臣高肇为与宗室争权,急切笼络人心,为保中原世家大族不受天灾困扰,竟将大批饥民流逐至燕、恒及六镇避灾。

      涌入武川的流民与镇户争夺粮食,频起冲突。而就在饥荒之灾蔓延加剧之时,塞外柔然也为饥旱所困,举国之力突袭六镇,武川陷入腹背受敌之境。

      从未遭遇如此困境的武川人,坚信这是撑犁天神降下的怒火。于是在领民酋长独孤库者的主持下,请出萨满巫师鹿角公举办祭典,按照以往惯例为天神献祭少女,以求平息神怨。献祭之典长达七日,但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在第五日便因叛徒出卖,柔然铁骑踏过长城戍堡,虽武川军民最终将其逐回塞北,但武川戍防却因死伤惨重而元气大伤,到现在都没彻底恢复。

      鹿城戍上下虽兵卒各守其位,却怎么也寻不到独孤库者的身影,就连巫医毡帐内的如罗氏兄妹也不知所踪。独孤如愿索性策马朝鼓声传来的地方赶去,远远便望见云中川上镇户聚拢,将那面画有古老纹样的巫鼓围得水泄不通。

      头顶一双遒劲老鹿角的萨满巫师站在巫鼓下,垂落的每根发辫下都系有一支鹰羽,据说那是天神信使的标志,也有老人说那些羽毛是命运的象征。

      巫鼓的传召如同神的旨意,除了不能擅离职守的士卒,任何人都不得有理由违抗神的集会。向来只有关乎生死的事才能敲响巫鼓,前来赴会的镇户神色各异,就连懵懂的孩童也被这凝重的气氛震慑得不敢出声。

      独孤库者身为云中川的领民酋长,当仁不让地站在中央,作为人族的代表。其余部落大人分列七根木主之后,充当天神七面化身的守卫。

      “自武川先民始,生死存亡境遇才可擂响神鼓,以求引起天神注目。”独孤库者高声道,“距离上一次鼓鸣已有十余年,若非万般无奈,也不至于出此下策。诸位也有目睹,今年旱情非比寻常,饥荒泛滥遍及人畜,本已归降的柔然又借机骚乱,竟俘虏使臣纵横至平城,劫掠席卷人畜粮马上万,致使六镇再度身陷困窘,不久前怀荒已有镇民因饥困而擅杀镇将造反,沃野如今也陷入叛乱之中。若非天怒,何至人怨?萨满巫师昨夜占卜,异象丛生,只好今日集会于此,与大家商讨对策。”

      人群中闻此沸然一片,尉迟部大人率先询问:“敢问鹿角公,究竟是何异象?”

      “南下的风沙将万仞城墙吹倒,最壮观的浮图漂浮在东方汪洋之上。”鹿角公嘶哑的嗓音响起,众人屏息敛声,生怕错过一个字眼,“西屋的枯木重发枝芽,孕育出一朵幽黑的花。天上从此再没有日月,每一颗星辰都硕大如斗,光亮化作雷声在大地炸裂……”

      众人闻言,虽未全然听明白,但仅凭“天无日月”一句便足以令其大惊失色。

      “这可如何是好?武川历经壬辰一战,早已元气大伤,本以为挨过了便可安宁地活这一辈子,想不到短短十余年,天劫又要重来!”

      “上回祭也祭了,可谁曾想突遭变故,想必是打扰了天神的祭典,他那口怒气现在还未消呢。”

      “难怪从那时开始,武川运势一年不如一年,我看,肯定就是因为有人坏了祭典……”

      站在雷电天神木主后的宇文部皆默然不语,许多人的目光不时向宇文肱投去。宇文颢见此,也不再顾忌旁人议论,怒道:“谁再敢多说我莫贺一句不是,我定要与他拼命!”

      窃窃私语之人闻言显然起了惊恐,人群中静了许多,但仍抵不住有人高声斥责道:“当年若不是你弟弟,武川也不会败落至此……”

      此人还未说完,宇文部几个莽汉已按捺不住,几人趁着火气将那人一顿痛打,反而激起围观之人的愤怒。若非宇文肱及时出面制止,只怕更多人会加入这场群斗。

      宇文肱见有人怨气难解,只得主动问道:“鹿角公,那按照您的意思,武川该怎么办?”

      喧闹的人群一听此话,纷纷缄默下来,等待鹿角公的回答。

      “事到如今只有一策。”鹿角公沉声道,“重开祭典。”

      **

      传说撑犁天神月夜诞于饶乐水畔,黎明即化为太阳,以山林为家。远在鲜卑先民时代,天神宿于赤山,而随着鲜卑南下,天神如日月随行迁徙,最终以阴山为居。

      鲜卑先民崇拜日、月、星辰、雷电、雨雪、山川草木、冥夜,认为有七位神祗掌控它们,便以七木主为七神象征,但七神实际上不过是撑犁天神的七张面孔。七重天界,实际上却只长住一位孤独的最高天神。他为大地降下生机,又将游魂送渡冥河,有时难以忍受漫无边际的孤独,便托生为人降临人间。

      据说鲜卑曾一度为匈奴所奴役,臣服匈奴的各部如一盘散沙,没有自己的国号与君长。一位鲜卑女子在白日听闻雷声,仰头观望天空时,正巧吞下一颗冰雹,不久便怀孕生子。她的丈夫常年征战在外,回家后发现此事,愤而将儿子扔到野外。被丢弃的孩子不但没有被猛兽吞食,反而为狼群所护,最终被其外祖母家收养长大,此后率领族人摆脱匈奴,开疆辟土,统一鲜卑各部,建立王庭,成为一代英豪。

      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战神檀石槐,许多鲜卑老人认为,他就是天神在人间的一世化身。在四十五岁那年,檀石槐在征讨途中猝然离世,就近葬于阴山之上。因此,有人将天神这一世的化身称为阴山天神。

      远古时期阴山下本不见曦月,是天神的入住让它拥有短暂的光明。每逢祭典,人们便要向阴山天神进献一位被选中的纯洁少女,作为娱神的贡品,以祈求护佑。少女必须如月光般纯洁无瑕,她将会以新娘的身份在六名金乌勇士的护送下进入阴山。天神将在月夜化为人形,降临在毡帐内与她成婚共枕。但人终是无法承受神的恩泽,七日之后,少女将如月蚀般生命凋零,金乌勇士将在天神的指令下,护送这位圣女前往冥河外的安宁国度。

      没有人反对这项提议,有的只是更长久的静默。

      当鹿角公打开自己守护的毡帐时,帐内的如鱼鳞胄甲般的灵牌暴露在日光下,黑沉沉的一片密如重岩叠嶂,一层层将帐内填满。这里常住着曾为武川抛洒热血的将领英魂,人们相信他们死后都化为神祗护佑一方。盛放灵牌的木架上放有一个奇怪的酒器,那是壬辰血战中叛将的半截头骨,用以祭拜英魂、警示后人。

      阿珩目瞪口呆地看向那一个个凝固的姓名,浑然不觉母亲已将自己拥入怀中。

      匠作们已在七木主前将铜水烧开,早已制作好的人形模具被鹿角公手下的几名巫女端到灵牌前,一个个不过六寸高,刻画的都是人们心中公认的月神模样,主管婚姻、繁衍与爱情的她正是天神的女性化身之一。

      黄铜水在锅中冒泡,匠作们都在忙着搅动汤汁。趁此之时,各部纷纷将部中未婚少女召集于帐前,只等鹿角公发号施令。

      “梁姑娘,别让我为难。”宇文颢硬着头皮催促道,“我不过是奉命行事。”

      “我不想去。”梁绮不情不愿地走出列,道,“宇文大哥,我不能去。阿耶已经和李将军说好了,我是要和阿虎成婚的。我要是去了,万一被选中……”

      “这……”宇文颢见李虎正从人群中挤来,慌忙将她往前一推,“对不起梁姑娘。”

      梁绮见巫女挡住了自己回去的路,忍不住哭出声来。

      从古至今,前往阴山的七人几乎没有再回到人间,虽然也有例外。据说数十年前有位圣女成功活到了七日之后,但却满口胡言乱语,前来收尸的人们将她带回部落,不久后她竟生下一个男婴,被族人奉为圣子。疯癫的圣女在某日溺水而死,圣子不久后也夭折而亡。人们为此担惊受怕许久,后来在萨满巫师的解释下才明白,是天神将妻女带回了天国。

      但那又如何?远离凡间的一切便是死了,死了就是死了。

      “我不想死,阿珩……”梁绮靠在她的肩头,不安道,“现在我该怎么办?”

      “你要是被选中,我就自请为金乌卫士,陪你一起上阴山。”

      “你傻啊!”梁绮骂道,“你是女的,当什么金乌卫士!安慰我也要想个好理由行吗?”

      “我是认真的。”阿珩附在她耳边轻声道,“不过不用怕,只要你按我的话去做,我们不会被选中的。”

      梁绮将信将疑,哭声渐息:“什么啊……”

      “一会儿他们会叫我们手铸金人,只有金人完好无缺,才是天神选中的人。”阿珩偷偷说,“你看那些铜水,如果它们里头有别的东西,做出来的金人一定是裂开的。一会儿我们偷偷拾把沙土,藏在手心里,趁人不注意放进勺中,这样浇下去,金人肯定不会成。”

      “真的么?”眼看铜水沸腾,梁绮立马道,“那我就豁出命去,信你这次了。”

      那头鹿角公见铜水已沸,便命巫女将盛放的容器端上,各自装上木质长柄,以供浇铸。
      虽也有为少女的命运而担惊受怕的人,但也有人兴致勃勃地在围观。

      当那容器的长柄交到梁绮手中时,她听见李虎在人群中叫她的名字,月神的模具就在眼前,可她迟迟没敢浇下铜水。

      “别回头!”鹿角公斥责她道,“神就在你面前,若无敬意,做什么都是徒劳!”

      梁绮痴痴地应诺道,却早已将手中的沙土洒入,这才果断地将一瓢铜水浇下。

      她几乎是逃也似地避开那些灵牌,也不管身后又有多少少女将铜水浇下模具,几人欢喜几人忧愁,她甚至不敢多看人群一眼,害怕李虎眼中的悲痛会昭示自己的命运。

      梁绮蜷缩成一团,坐在土地上,不知等了多久,耳边传来敲模具的声响。一声又一声,震耳欲聋的,好像从云霆深处劈下的惊雷。

      如脱胎破茧般,泥壳在敲击下碎成一块块,露出一座座新鲜的金像来。人群中的声音也如浪潮般,随一座座金像的显露而起起落落,嘈杂得刺耳。她听得头皮发麻,好像有无数甲虫爬过,突然有一片刻,浪潮骤然落下后再无起升,寂静得令人可怕。

      梁绮耳边嗡嗡作响,只听见独孤库者的声音传来:“叱奴珩的金像完好无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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