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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十六章】唇亡齿寒(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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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当刘玄将刘腾之死禀告天子之时,正值元诩作陪尔朱贵嫔游赏西林园。
彼时平湖中锦鳞争食,仿若熊火烈焰。尔朱英娥正观赏在兴头上,突闻此事,不等元诩开口,便将手中一把鱼饵愤然全洒入水中:“再过月余便是本宫的封后大典,这个刘腾,什么时候不好死,非要挑这个时候,真是晦气!”
“贵嫔息怒,”刘玄忙赔笑道,“奴才一定尽快将后事安顿好,不会冲撞大典的准备……”
尔朱英娥这才软下话语,语气中仍是嗔怪不平:“本宫也是第一次成婚,更别说是嫁与一国天子了。这样的大事,陛下本来说好的,交给刘公公盯着,肯定不会出错,谁曾想他这样匆匆撒手……这宫里的老人有他这般阅历的再没别人了,先头的皇后都能风风光光的,我可不想在这里输给别人。”
“放心吧,刘玄是刘公公一手带上来的,老虎学猫还能学个七八分像,更别说义父子了。”元诩安慰她道,“就交给刘玄去盯着吧,他既然接手了刘公公的差事,总要多些机会历练,日后才能用得稳妥。”
刘玄忙道:“陛下说得极是,奴才一定不会辜负陛下与贵嫔的信任。”
“这件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我的事才不是让人随随便便来试手的。”尔朱英娥突然又问道,“前些日子还见刘公公好好的,怎么才过了个晚上,人就不行了?”
“义父的身体一向康健,但毕竟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本来不该耽于酒水的。”刘玄不动声色地解释,“听闻是柔然婆罗门可汗前来投奔,昨夜元大将军特意设宴接风,把义父也请去了。一口气喝了好几盅佳酿,回府时脚步虚软得连路都走不动了。侍奉的人扶他回房后,见他睡熟了,也没觉得有多大事,谁知半夜一口气没喘上来,今日发现时连脚底都凉透了……想来义父若能熬到生辰,也算是花甲高寿了,唉!”
尔朱英娥听完反倒安慰道:“世事无常,你也别太悲痛,节哀才是。”
凭栏而望,水面游鱼又簇如火花团绕,尔朱英娥正继续抛撒鱼饵,倒像是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一般。刘玄心下才暗松口气,元诩不知何时又凑近,低声问:“刘玄,太后近来如何?”
“陛下不必担心。”刘玄见此,心知他应是特意避开尔朱英娥,也轻声回道,“太医看过后开了药方,这些日子都在按方送药,昨日奴才才去宣光殿探望,见太后已经平静许多了。”
“那就好……”元诩垂下眼帘,不知在遮盖什么情绪,“再过几日,也到母后的生辰了。朕已经和姨父说好了,在西林园办个千秋宴,让她也能开开心。”
刘玄点头道:“陛下一片孝心,太后会感念于心的。”
“她不恨朕已是万好了。”元诩苦笑道,呢喃如同自语,“怎么说也是血溶于情的母子,缘何就走到这一步了……”
这轻轻一句话不知怎的,如一块石子将刘玄心中的平静击碎。
回府的路上,日色敛收,云天白晃晃的一片,就如他空空如也的脑海。
蓦地再见那刘府的匾额,若不细想,刘玄还会本能地以为,刘腾此刻尚在人世。
心慌之下,刘玄立刻命人将匾额取下,失魂落魄地走入后堂,却没料到,刘腾的棺材正静静地停放在中央,好像如平日般等待他归来。他瘫坐在棺材旁,明明什么都没看到,却还失神许久,久到不知一滴眼泪已经落下脸颊。
刘腾出葬的那一日,春和景明,天朗气清,棺材后却跟着浩荡人潮,悲哭得如丧考妣。刘腾生前收认的义子便有四十余人,上至宗室贵胄,下至黄门阉宦,皆披麻戴孝,嚎哭动天。
因是刘腾最为亲善之人,又接任了差使,刘玄当仁不让地走在前头。送葬队伍塞路满野,刘玄不禁暗暗感叹,做宦官能到此境界,也不可不算传奇。
直到落棺掩土,前来送葬的权贵还面容悲戚,久久不肯离去。最为夸张的当属河间王元琛,竟在坟前哭得死去活来,嚎啕“义父”可谓声声泣血。这样真假难辨的哭坟,见惯虚情假意的刘玄倒还真是没兴致看下去,但身在长息之位,只得强忍不适继续守在一旁。
元叉虽也混在送葬队伍中,倒是早就躲到不起眼的树荫下。虽然就算随时离开也不会有人注意,但此时他却开始兴致勃勃地观赏眼前的表演。
“大将军看来对这些很感兴趣。”
元叉回头一瞥,果见刘玄不知何时也躲来树下。
“这些逢场作戏不过小打小闹,”元叉笑道,“真正让我感兴趣的,还是刘腾的死因。”
刘玄恭敬道:“大将军智谋超群,不必玄多说废话,自然也能看出其中奥秘。”
“凭你我的交情,猜出这个并不难。只是为何如此突然,只能问你才知道了。”
“时机向来是可遇不可求的。”刘玄压低声音道,“再说了,这不也正合大将军的心意么?”
元叉故意呵呵笑道:“我哪有这种心思?刘腾与我各司其职,互不相关,是你多虑了。不过,这个位置不论是刘腾坐,还是你坐,对我都影响不大。你就安安心心接手吧,我保证不多说一个字。”
刘玄笑道:“那么多‘蛛丝’缠在洛阳,怎么能说影响不大呢?只不过这些‘蛛丝’从前为人所用,如今却在我手上,大将军才能真正安下心。”
“怎么?你已经把‘蛛丝’捏在手上了么?”元叉喜道。
“那又何难?义父向来崇佛,甚至还为此大起寺庙。如今他不幸故去,我自然要了却他的心愿,做一场盛大法事,好好超度他早登极乐。”刘玄道,“昨日请帖已经发往洛阳各个佛寺,想来已经交由应得之人的手上了。只不过每封邀约佛事的请帖后,还附有我接手义父之位的密告。”
“这么说来一切顺利?我看今日刘腾的法事已经在长秋寺内做起来了。”
“那自然。”刘玄笑道,“除了景明寺因住持还未有人接替而缺席,其余佛寺的来人均早早等候在长秋寺中了。来人皆为义父手中名册所录,不用多说自然是从宫中调出的那些宦官。至于景明寺的状况,想来是还未接上新的‘蛛丝’,我自会找时间亲自去看看。”
元叉轻轻抚掌道:“好啊,刘公公办事真是干净利落,我也可以放心回去享乐了。”
“大将军,刘玄还有一事不明。”刘玄叫住正要离开的他,问道,“听说大将军要给太后办千秋宴?”
“不错。”元叉云淡风轻道:“好歹她也是个太后嘛,这么久没让那些臣子见见她,还指不定他们心里怎么想我。再说了,我家夫人也是她的胞妹,小皇帝还唤我声‘姨父’。算算日子,他们也有好段时候没见面了,我总不能不近人情吧?”
“将军真乃仁义之士。”刘玄俯身一作礼,笑意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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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似乎与刘玄想象的不太一样。月前他就有听闻,某日朝堂上与往日不同,一向只听不说的少年天子元诩竟破天荒地颁下一道诏令,更为怪异的是,诏令内容竟是要追封清河王为范阳王。据说当时身在朝堂的元叉也对此措手不及,不过好在众臣仍唯他是从,元叉不领命他们自然也鸦雀无声。
下马威既然也给足了,元叉这才退让一步,率先接受诏令,一度令朝堂陷入尴尬。
反正区区一个死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不过一顶虚衔罢了。于是罪臣元怿被追封范阳王的诏书算是传下去了,洛阳街巷竟也为之沸腾许久,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已沉冤昭雪了。
刘玄本以为闹出这样的事,元叉和天子之间应已起嫌隙,直到这次千秋宴的消息传来。
算算日子,重伤的绿衣已昏迷多日了,也不知是否真有鬼魂邪气之说,刘腾的头七刚过,她竟突然清醒过来。也许是昏沉过久,绿衣的脑中仍一片空白,坐起后竟将室内的屏风盯了半晌,久久才挤出几个字:“钥匙在哪儿?”
空荡荡的眼前自然无人回话,绿衣连忙起身,在屋内翻箱倒柜地寻觅。
“你是在找这个吗?”
她一回头,见刘玄正把玩手中的钥匙,笑意不明。
“把它给我。”
“别急,让我猜猜,你拿钥匙是为了什么?”
“不用你管!”绿衣强作镇定,眼神却无比慌乱。
“不用猜,定是为了打开永巷门,将太后救出。”刘玄饶有兴趣地看着那把钥匙,轻叹道,“绿衣啊绿衣,你还真是忠心。为了救那个有名无实的太后,居然把自己送给刘腾,夜夜受一个宦官的折磨,弄得人不人鬼不鬼……还给你,你又能做什么呢?”
绿衣如获至宝般地接来刘玄扔来的钥匙,竟一不小心掉下眼泪。
刘玄见不得眼泪,温声道:“听我句劝,没用的。就算让你打开这道门,她也不可能简简单单就能出来,除非……”
绿衣不语,只顾握紧那把钥匙,全然不知刘玄早将她眼底的慌乱看透。
“除非,还有别的打算。”刘玄凑近她,轻声问道,“我猜,太后根本没有疯,对吧?”
“她疯了,虎毒还不食子,一个连亲生女儿都下得了手的的人,怎么能说没失心疯?”绿衣硬声道,“我陪在她身边那么多年,只有疯了的人才会毫不留情地伤害我。”
“呵,高太后照样虎毒食子,不也没疯?”刘玄轻哼一声,“再说了,小公主是怎么死的,除了你们两个,我们谁也没看到。再说了,你连自己都能送给刘腾折磨,还有什么不能做的?我现在倒怀疑,你身上那些伤,其实是你自己弄的。”
绿衣一怔:“你、你不要胡说!”
“我胡说?”刘玄笑道,“我刘玄在宫中也待了十余年了,太后的脾气难道我还不懂?什么闹鬼,就算高太后的鬼魂真出现在她眼前,她也不至于被吓到失心疯。再有,陛下的性子绝不是个可以自个儿拿主意的人,可他前些日子却做出了令人出乎意料的举动,我很难不把此事跟太后联想起来。”
“太后被囚宣光殿中,钥匙由刘腾把持,她与陛下见面都难,怎么可能……”
“这不还有你绿衣吗?”刘玄十拿九稳的眼神令她心慌意乱,“我猜,你绿衣就是太后与陛下之间的桥。至于手段嘛,先以太后失心疯为由请求调出北宫,再趁送膳之机传递消息,我说的可对?”
“你想怎样?”绿衣也不再解释,只冷声问道。
“你也别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我又不是刘腾,没那么多可怕的手段。绿衣,陛下现在被尔朱贵嫔握在手中,那女郎满脑子都是后位,怎么可能会让他把太后放出来?”刘玄见她默然不语,将房门掩上前不忘叮嘱道,“好好想想吧,与其坐等陛下有天能自己做主,倒不如选个更靠谱的人。”
那扇门闭上后,刘玄在外头伫立许久。后园的花繁叶茂,一派生机,只是檐下悬挂的素白灯笼异常刺眼,每每看见都令他有些喘不过气。
“公公,”一个小黄门在墙角早已恭候多时,将一封书信递上,“景明寺递来的密报。”
刘玄没想到景明寺中竟还有“蛛丝”,连忙拆开信件,上头倒不似其他佛寺那般写满恭维庆贺之语,只寥寥几个字便让他脸色大变:令兄刘奇死于延昌三年一场意外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