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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十六章】唇亡齿寒(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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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衣仿若才从梦中惊醒,见那身影逐渐步出阴影,昏昏月色竟使此人神情平添几分落寞。
“延昌元年,高肇窃权重审天下囚徒,以招揽民心与宗室抗衡,各地官署在其授意下纷纷重审狱讼,释放大量罪犯,致使民间血案频发。也许是上天也想惩戒下不作为的天子吧,当年各地爆发旱情,朝廷无奈之下只好将饥民分流燕、恒二州及六镇渡灾,却没想到使这些地方变得民不聊生。”
绿衣想起当年情状,饿殍遍野之景仍历历在目,易子而食之事仍令她心有余悸。
“我当年不过八岁,与家人混在流民之中四处游荡。当时,我兄长也不过才十岁,日日牵着我到处奔走,在与爹娘走散后,只有我们两人相依为命了。饿也饿了好久,抢到一点面饼他都让给我先吃,自己只舔些饼屑。”刘玄细细回想,轻声道,“我说,‘大哥,你也吃一半。’他只咬了一口就说饱了,还说,‘我不急着吃,以后你自己有饼了,让我多吃一口就好了。’好像听完这句话,我吃得也更安心多了。义父带我们入宫后,总算能吃饱了,但那一口饼他始终没要回来。”
“那如今,你的兄长呢?”绿衣小心翼翼问道,“我在这儿似乎从未见过他。”
“九年前被义父送出宫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出宫?”绿衣惊道,“这进了宫的人,怎么可能再出去?”
刘玄压低声音道:“你当这宫中为何每年都有那么多人死去?想出宫并不难,只要有人愿意帮你作假,证明你病死就行了。区区小黄门不过一只蝼蚁,看上去被管得紧,可真正少了一个两个,又有谁会在乎究竟是死是活?”
“你是说,是刘公公将他以病逝为名,暗中将他送出宫去了?”绿衣心中不由一怔,“既是如此,他也就自由了……”
“自由?一入宫就被净了身的人,哪来的自由?”刘玄嗤鼻一笑,“把柄还在义父手里呢,能逃到哪儿去?这净了身的人若临终前得不到完整的身体,在阎罗王那儿也投不了胎。”
绿衣难为情地垂下眼帘,咬唇道:“那……还能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具体地点,但我翻过宫里的名册,发现那两年义父将很多小黄门都以各种理由送出去了,想来想去,应该是替他当‘蛛丝’去了。”
“什么‘蛛丝’?”
刘玄突然笑出声来了:“绿衣,你好歹也是太后的近身宫女,陪在她身边也有好些年了吧?怎么可能连‘蛛丝’都不知道?”
“绿衣只是个奴婢,不该多问太后的事。”绿衣沉声道,“但太后对我的好,外人是不懂的……你有兄长护佑的时候,我只有一个人,若不是太后救我,绿衣已经被那些饥饿的流民丢进了煮开的大锅里了。”
“既然太后对你有救命之恩,如今你竟还为一己之私背叛她?”
绿衣听闻此话,仿若恼羞成怒,也不多说一句为自己辩解,愤然拂袖而去。
刘玄自然不会明白,她这段日子在忍受什么样的折磨。
刘腾的私宅固然精美绝伦,但于她而言只是另一座炼狱。如若不是某种信念在支撑她,绿衣真怕自己会临阵脱逃,宁愿回到宣光殿忍受暗无天日的折磨,也不要在此地受尽侮辱。
宣光殿是一座囚宫,一面朱门隔绝内外,就连天子若非得到刘腾首肯,也无法进入。
只有她能够借送膳之机穿行内外,同时不会招惹他人怀疑,更何况在太后已然得了“失心疯”的情况下。
这一出戏是浑然天成的,几乎让人找不出一丝破绽。
绿衣看见那个女婴落地之时,就知道她定然活不了多久了。小公主夭折时,太后恍若失神般抱了她一天一夜,直到尸身余温尽散。但她没想到的是,次日晨光刚由缝隙穿入殿内,胡萱仪竟出奇般镇静下来,将早已思索好的谋划一一与她说好。
小公主的意外身亡,她的满身伤痕,果然令所有人都相信太后“疯癫”之状。
走出宣光殿后,她故作乖顺跟随刘腾,也如愿能见元诩之面。只是刘腾眼线颇多,而她又少有理由抽身,迟迟无法与元诩单独会面。更令她失望的是,元诩虽对元叉心生不满,但似乎因为太后“失心疯”之事,早已对夺权失去信心,成日只厮混于后宫中,掌权的尔朱英娥又偏偏与太后不合。
难道这次苦肉计将要徒劳无功?
绿衣心有不甘,这些日子苦思不已,竟想出一计险招。
她自知此行凶险,但为了能够救出太后,只能斗胆尝试。
上天似乎还对她有所眷顾,今日刘腾回府后,也不知喝了多少佳酿,醉得往榻上一倒便不省人事。绿衣本还心惊胆战,以为又要忍受羞辱,但见他许久不动,只有鼾声如雷,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刘公公?”绿衣观望许久,见刘腾仍在昏睡,索性放手试探。
翻弄许久,还是没能从他身上摸出锁钥。但让绿衣欣慰的是,尽管如此,刘腾仍酣睡沉沉,期间不过伸手抚过她的肩头一次,此后便再无动静,好像已昏沉得没有一丝多余的气力。
绿衣悄然爬起身,赤脚走过羊绒毯铺就的地面,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绕过屏风,檀木墙板之上浮雕着一对凤凰。凤左凰右,羽翅翩然舒展,根根分明。或栖竹梢,或饮醴泉,线条优美,一副怡然自得之姿。
绿衣的手指轻触雄凤之眼——那是用一颗精致的赤色玉石镶嵌其上的。果然,她的手指感受到凤眼的微动,于是毫不犹豫地按下去。
凤凰的一根羽毛在羽翅中赫然落下,绿衣眼疾手快,立马接住了那片“羽毛”。羽毛原生之处,一柄钥匙静静地立在凹槽间。
她立马取下钥匙,替之以早已准备好的假钥匙,然后按照原来朝向将“羽毛”合回原处。
一切进行得如此顺利,绿衣不由松了口气,攥紧手中的钥匙,正准备悄声离去。
突然,屏风后伸出一只手拉住她。
“把钥匙交出来。”
她顿觉背上冷汗直流,但手却将钥匙握得更紧。
“我再说一遍,把钥匙交出来!”
刘腾人已走到她面前,全然无方才醉态。
“不!”绿衣发起狠朝他撞去。
“别以为我对你没留一手。哼,贱人,居然敢偷钥匙,我早猜到你根本不是真心归顺于我!”
刘腾反手将她的手腕扭住,正要去夺钥匙,却被她狠狠踩了一脚。趁他痛得松手之际,绿衣趁机反手将他狠推一把,连忙朝门边跌撞地跑去。
刘腾恶狠狠的声音传来:“贱人——去死吧!”
绿衣只觉到一把冰冷的匕首从背后刺入,疼痛似乎要把她的身体撕裂。
就在她被拖拽到刘腾脚下时,却见他突然用手捂住自己的脖子,仿佛被鱼刺卡住了喉咙,嘶哑地惨叫起来。绿衣愕然望向那双垂死挣扎的眼睛,刘腾的脸从未如此苍老无力。
夜风在呼呼地吹,犹如冷冽的刀锋。
背上已被血水浸湿,绿衣在倦人的黑暗中挣扎,终究无法扛起塌沉的夜空。迷糊之中耳边传来慢条斯理的脚步声,门后传来刘玄的声音。
“义父,补汤的滋味如何?”
“你……你……”
“你别怪我,怪就怪是你先骗了我。”刘玄沉声道,“是你先骗了我们,小孩子哪知道那么多,只想能吃上一顿饱饭,却不知被骗走了最珍贵的东西,成了你呼来唤去的一条狗。是你先骗了他,他只想报答你的一饭之恩,以为替你办事便是涌泉相报,谁知道连命都保不住。是你先骗了我,你说他尚在人世,但却从未告诉我他究竟在哪儿。是我蠢到被你骗了那么多年,却不知道在你手下了无音信的人,哪个还有命回来?”
“可我救了你们的命……”刘腾仍在挣扎道。
“不,你只救野狗的命,但我们是人,是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人。”刘玄轻声说,“元叉已经派人帮我去寻他了,洛阳这么大,竟没一处佛寺有他的容身之地……义父,我最恨被人欺骗的感觉……”
“我也是。”刘腾的声音不知何时有了中气,“但很久以前,这种感觉就不再有了。因为,我早就不再全然相信另一个人了。”
“你……”刘玄愕然望向眼前站起的人。他毫发无损,得意洋洋。
“你以为我真会喝下那些你送来的‘迷魂汤’吗?”刘腾笑道,“你可能没发现,每一封从宫外送来的密函上,都会有一个小墨点。那个墨点今日点在这儿,明日点在那儿,看上去还真像写信的人无意点上去的,但只要拿我手中的地图一比对,就知道它点在传信人所在佛寺。所以你抄写的那些密函,我都没看下去。玄儿,你还真是太年轻了,这张网还不到传给你的时候。”
刘玄只觉此刻,自己犹如丢盔弃甲的士兵,除了死亡,就只剩没有尊严的缴械投降。
“我平生最怕狗咬人了,特别还是自家的狗。”刘腾掏出袖中匕首,步步逼近,“这狗一旦反咬了主人,就是条十恶不赦的恶狗,若是在我故乡,早被人剥皮煮了。但我这人顾念旧情,不至于这样对你。玄儿,听话,把眼睛闭上……”
匕首的寒光刚逼到眼前,刘玄惊奇地发现,它竟不再前进了。
另一柄匕首不知何时穿透了刘腾的胸膛,他甚至还来不及完整地痛叫一声,便沉沉倒下。而在他身后,除了风在荡荡穿行而过,只有一个青衣女子拔出那柄匕首,颤抖的指尖鲜血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