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主少国疑》沈水静澜

47、【第十五章】碎叶飞金（2）

　　正光四年雨水稀零，云中川的草海也濒临枯涸，旱情在人们的担忧下逐日加剧。

　　彼时六镇皆途有饿殍，民声载怨，镇将虽应时适度开仓放粮赈济，但不过杯水车薪。据说隔壁怀荒镇民因镇将于景不肯放粮济灾，竟群情愤起，将其围殴致死后，举众造反争抢军粮。

　　六镇如今陷入混乱，偏偏此时驻扎怀朔塞外的柔然也不安于现状。阿那瑰部虽得魏廷赠粮，但柔然人惯于游牧，本不事生产，又逢如此灾年，播下的田地几乎颗粒无收。

　　不久前，阿那瑰便以饥困为由，再度骚扰怀朔边境，以威逼魏廷赠粮救急。魏廷连忙派出使臣元孚，携白虎幡前往柔然派送粮草。奇怪的是，阿那瑰却将元孚扣押以为人质，载之以韫车，率部南下。

　　白虎幡过处，关关无阻，阿那瑰部将元孚送至平城，这才掉头北返，沿途劫掠，自平城至六镇一线，人口、牛羊及粮草几近被其扫荡一空。

　　经此柔然一劫，天灾人祸齐聚，六镇更是不堪重负，哀鸿遍野。

　　小狼绒绒越是长大，越不甘于绳索牵困，每日必放出任其猎食鼠兔，否则小狼必哀嚎不绝。可这些日子武川饥乱，就算日常温饱也艰难许多，更别论一头成年白狼。

　　阿珩已经好久没有解开它的绳索了，每日只以汤粥喂食，但仍旧填不饱饥肠辘辘的狼。

　　“狼毕竟不能当狗养的。”叱奴昭不久前才这样说过，语带叹息，“小珩，这头狼既然尝过鲜血的滋味了，就已明白自己不属于这里了，留不住的终归留不住。”

　　似乎为了印证叱奴昭的话，这些日子以来，绒绒的精神越发不振，起初还会不停挣扎，这些日子以来便只会趴在地上吐舌头。

　　趁母亲离开片刻，阿珩从自己的碗中分出小半碗，偷偷喂给绒绒。

　　“我可把能喂的都喂给你了，今夜可不能再嚎了。”阿珩蹲在它身旁道，“不是我狠心不肯放你自由，可你看见了，饥荒之年，家里温饱都难了。放你出门，不是怕你饿极了就咬人，就是怕那些饿疯了的人把你生吞活剥了。”

　　绒绒恋恋不舍地舔完最后一口粥水，有气无力地趴在她脚下。

　　“当年都怪我不小心，让团团跑丢了，阿耶说它那么小一只狼，独自在野外定然活不了多长。不是被柔然铁蹄踩死了，就是被饿死了。”她轻声对它忏悔道，“我已经对不起你其他亲人了，不能再对不起你。放心吧，只要有我一口粥，就一定有你一口。”

　　阿珩将碗端回帐内，才发现就在自己离开的片刻，小妹阿玱竟将供奉神图的香粥偷吃了。

　　以神图镇宅，据说中原人家有这种习惯。母亲高氏当年是瞒着家里奔走武川的，婚嫁自然不如同族姊妹，若说唯一的嫁妆，便是她带来的那卷神图。

　　自打阿珩有记忆始，那副神图就一直挂在帐中。神图纸面泛黄，边角略有破损，上头的笔墨已经漫灭不清，隐约可见上头画有白猫戏蝶。每逢月圆之夜，高氏都会祭以香粥一碗，祷求祥和，就算饥旱之年也从未中断。

　　阿珩连忙夺过她手中的陶碗晃了晃，见只剩最后一口粥水沉在碗底。

　　“看阿娘回来怎么教训你。”

　　阿玱委屈巴巴道：“阿姊，我实在太饿了，这些根本吃不饱……”

　　“你吃不饱，难道我吃得饱？”阿珩索性将最后一口粥倒在她碗中，“行了行了，反正被你吃得差不多了，索性都吃了吧。待阿娘回来，我帮你说。”

　　阿玱破涕为笑，一口将碗中的粥水喝尽，还来不及抹嘴，便听见帐外的脚步声。

　　“小珩，小玱……”高氏一揭开帐帘，便发现神图前的香粥已尽，气道，“这谁偷吃的？”

　　“阿娘，是……”阿珩从未见她如此发脾气，差点吓得说出真相，“是我见绒绒饿坏了，这才……”

　　“我难道没有告诉你，不管发生什么，也不能打这里的主意？”高氏忍下一口怒气，道，“这下好了，说什么也晚了，把你碗里那些拿来，能补救一点是一点吧。”

　　高氏连忙跪在神图前虔诚参拜，嘴上呢喃道：“小女无知，切莫怪罪……”

　　图上那只白猫仍在嬉闹，却怎么看也不似从前般乖巧，反倒有股小人得志的神韵。

　　“吃吃吃……”阿珩忿忿将最后半碗粥搁在神图前，暗中抱怨道，“人都快饿死了，就你这只馋猫还笑得出口。”

　　“阿姊，”阿玱趁高氏不备，偷偷道，“怎么办，阿娘好像很生气……”

　　“怕什么？阿娘最多气些日子，不会怎么样的。”阿珩不以为意，正欲出帐，“再说了，她最多怪在我头上，不会找你的麻烦的。”

　　“可是，”阿玱不安道，“会不会有不好的事……”

　　“放心吧，一张破图而已，能显灵早显灵了。”阿珩拍拍她的头，“你的个子这么小，不多吃点怎么长大？只管吃，天塌下来还有阿姊替你撑着。”

　　阿玱扑到她怀中，半晌不语。阿珩竟觉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突然变温柔的妹妹。

　　远处突然传来鼓声，沉缓如亘古而来的呼唤，一声接连一声。

　　小狼似是被这鼓声惊动，竟不顾绳索牵绊，朝那声响来处又嚎又跳。

　　阿珩从未听过武川有这样震如雷鸣的鼓声，两人正疑惑，却见高氏突然从帐内冲出，脸色惊惶地向远方张望。那片斜阳残血下，马蹄腾起的沙尘蒙蒙如雾。

　　“阿娘，发生什么事了？是柔然又来侵袭了么？”

　　阿玱叫道：“不怕他们，阿耶会保护我们的！”

　　鼓声仍在一遍遍震荡，附近的人也纷纷从帐中探出头来张望，神色皆惊惧不安。

　　“这鼓也有十余年没敲响过了，”高氏轻声呢喃，形如自语，“上一回敲响，还是壬辰血战爆发之时。难不成今日，那年的惨剧又要在武川重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