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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十四章】怀柔纵虎(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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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出西柏堂,刘玄将披风拢好,倒也不是嫌钓台吹来的风太过刺骨,而是在这蒙蒙夜色中行走宫内,不由自主觉得步步惊心。
九龙殿内的灯火已然昏昏欲睡,几声刺耳的猫叫从空寂无人的永巷中传来。
刘玄想起初入禁宫时,自己不过是个七岁稚子。那夜的永巷也有凄厉的猫叫,像孩童的怨灵在啼哭,他畏缩在兄长刘奇的怀中,尾随刘腾步步走入黑暗中。
寂静的夜色被一阵空灵的笛声打破,刘玄竖耳聆听,心却被这简单的小调撞得七上八下。
他怎么会忘记家乡的小调呢?父母亡故后,他与兄长随流窜的饥民背井离乡,这首曲调就成了对故乡唯一的记忆。
“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
刘玄循声而去,像是想要抓住风筝的最后一缕丝线,不知怎的,乐声寂灭于宣光殿。
他在宣光殿外徘徊好久,那笛声没有再响起,心中只余无尽的失落。
隐隐有哭声响起,他很快想起,这紧闭的殿门内,还有一个已经一无所有的太后。
刘玄赶在下一班巡卫到来前离开,却未料到,第二日便有消息从宣光殿传来:太后疯了。
早已听闻太后在宣光殿中产下一女婴,平日不过与传膳的宫女绿衣来往,怎么就突然得了失心疯呢?
刘玄很想一探究竟,但刘腾却对此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前往宣光殿的路上,刘腾还在不紧不慢地与他闲谈从前的故事。这些事从孝文朝到宣武朝,被刘腾翻来覆去地讲述,他早已听腻了,一路上也就漫不经心地回应几句。
“玄儿,你今日怎么有点心不在焉?”
刘玄立马正色道:“义父,儿不过在想,这失心疯来得恐怕有些古怪,好好的人,怎么可能说疯就疯了……”
“这人突然从云端栽下,心里没点震荡才奇怪。”刘腾笑道,“不过说起来,当年若不是为父,她也没机会爬这么高。先帝专宠高后数年,若不是高肇恃权逞凶,激起群愤,得罪了宗室诸王,高家也不至于一落千丈,说不定现今还把持朝政。区区一个胡充华,哪有资格跟高后抗衡?早就像那于皇后,不明不白死在半夜了。”
“后宫妃嫔众多,据说太后当年也不得宠,义父怎么就选中了她呢?”
刘腾悠然自得步下长廊,眼看宣光殿的轮廓就在面前了。
“说起来,也不是我选中了她,而是任城王选中了她。”刘腾悠悠道,“先帝在时,皇室血脉萧条。也不是全因高后霸宠,而是人人都怕‘子贵母死’的祖训。也不知当时胡太后是被逼无奈了,还是真想豁出命去赌一把,妃嫔无不暗中服用避子汤,只有她不肯,生生将皇子生了下来。”
刘玄不禁愕然,想不到看上去娇弱的女子,竟有这样的魄力。
“我呢,也不想看高家就这么擅权专政下去,也想赌一把。”刘腾道,“所以,某日就告诉任城王,宫人都暗中劝告胡充华服用避子汤,可她却说:‘如若人人都避而不生,皇脉如何传承?大魏如何强盛?天下如何太平?’任城王听说此事,对她心生敬意,叮嘱我要好生照顾她,先帝一驾崩,便连同宗室诸王将她扶上太后之位。”
“原来如此,”刘玄怔怔道,“可她如今却是这般下场……”
“玄儿,”刘腾望向云天,目光空茫,幽幽叹了口气,“为父在宫中打滚多年,人说我谄媚奸诈、见风使舵,其实也不过是生存之道。若摸不透这生存之道,即便是主子,也不过是任人践踏的蝼蚁。若将这门道摸透,即便只是个奴才,也是万人之上的奴才。一脚踏入这宫中,就如一头套进那白绫,面对权力,你若不抓得死死的,就只能等它把你勒死。”
“孩儿谨遵义父教诲。”刘玄恭敬道。
眼看已经踏入永巷,还未到北宫门前,远望便见一群宫人围在门前,争先恐后地想从门缝中探看里头的情况。隔着厚重的宫门,也能不时听见里头传来的瓷器砸碎声、碰撞声、还有女人尖利的哭叫声。
众宫人一见刘腾亲自前来,立马屏退两侧,让出过道。
刘腾小心从怀中锦囊掏出钥匙,打开宫门。厚重严实的宫门一开,发出悠长深沉的一声巨响,宫门后的一切仿若隔世,清楚地展现在众人眼前。
刘玄跟在刘腾身后,才刚踏入北宫境内,便见一狼狈不堪的青衣女子慌张从内殿跑出,神情惊恐,脚步一个趔趄,扑倒在刘腾脚下。
这时大家才看清,那青衣上原来有斑斑血迹。
绿衣如遇救星,一把抓住刘腾的裤脚,声音凄哀:“刘公公,救救我……”
刘腾的手一触及她衣上血迹,绿衣就如刺痛般倒吸一口凉气。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刘腾正询问,便听殿内又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声,紧接着便是打砸声,刺耳的布帛撕裂声。
“今日一早,太后便从噩梦中惊醒,便在殿中四处扑打,说是高太后来了……”绿衣忍不住全身颤抖,眼底尽是阴沉的恐惧,“奴婢怕太后会误伤小公主,便将小公主护在怀中。可太后却将奴婢错认为高太后,拿起剪子便不停地刺,奴婢实在受不住了,稍一松懈,太后便将小公主夺了过去,死死地抱住她,还说要把她藏起来……”
刘玄惊愕地听着,眼见绿衣身上的鲜血浸透衣布。
“太后把小公主藏在被褥下,把能找到的布帛都盖上去,任凭奴婢怎么拉都不肯起身。”绿衣哭道,“方才趁其不备,奴婢想夺回小公主,却发现……发现……小公主已经被闷死了……”
“什么?!”刘玄惊道,“你说太后把小公主给……”
“太后以为是奴婢将小公主害死的,对着奴婢又追又打,奴婢实在受不住了,就逃出来了……”绿衣哭诉道,“刘公公,求求您,救救奴婢,奴婢不想再回去了……若再回去宣光殿,太后一定会折磨死奴婢的……”
“义父,看来她真是疯了。”刘玄附耳道,“那可是她和清河王唯一的血脉……”
刘腾示意他噤声后,疾步朝内殿走去,刘玄只得压下惊恐,跟随其后。
二人才走到殿门口,便见昏黑的殿中有人影晃动。
殿门一方白日光中两人身影并立,目光穿过破碎垂落的帷帐,落在钗斜鬓乱的太后身上。
萱仪怀抱脏兮兮的襁褓,嘴中也不知在哼唱什么歌谣。许是被突然出现的两个身影惊吓到,那双空洞的眼睛突然回过神来,惊恐无比地望向来人,如受惊的鹿不安地来回踱步。
“高英,你这毒妇,你杀了你自己的孩子还不够,你还要害我的女儿……”她絮絮叨叨片刻,又突然重重跪下,“是我逼死了你,你有什么仇恨冲我来,可你不要伤害她……她还小,她怕黑,念在你我同为母亲的份上,求求你,不要伤害她……”
刘玄见她声泪俱下,好似已故高太后真的出现在眼前一般,也忍不住左顾右盼,只觉得偌大而昏黑的大殿中,女人凄哀的哭声不住回荡,着实令人脊背发凉。
在刘腾的示意下,刘玄只得趁机绕到她身后,将其一掌击晕。
“义父,眼下该怎么办才好?”
“先把那‘东西’处理掉。”刘腾瞥了那襁褓一眼,“烧干净后,把灰扔得越远越好,沾上这东西,晦气得很。”
刘玄应诺后,又有些犹豫:“太后这是真疯了?”
“真疯也好,装疯也罢,命太医来瞧瞧,别让她出宣光殿便是。”刘腾朝殿外幽幽望了一眼,“至于那个宫娥,先带回府上,小心看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