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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十四章】怀柔纵虎(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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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然可汗阿那瑰率部悄然北归之事虽没有瞒过刘腾,但消息传来总归为时已晚。
彼时刘腾怒不可遏,竟将养子刘玄精心准备的补汤摔得一干二净。
他身历三朝,如今万人之上、腰缠万贯,倒也不是气阿那瑰只给元叉送了金银百斤,而是这样一件关乎两国的要事,竟没有一个人把他放在眼里。
刘腾怒气冲冲赶到西柏堂时,元叉正悠然自得弹奏长生琴,仿佛根本没察觉到有人接近。
若是在平常,兴许他还会礼敬元叉三分,耐心恭候片刻,待他了了琴兴再谈政务也不迟。只是今日,元叉沉醉琴音的模样,却让他认为,这不过是忽视自己的一场装模作样。
“你居然放走了阿那瑰,就因为区区一点小钱?”刘腾将他悠然自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元大将军,依您的地位,根本无需对这点钱动心。难道跟这些孔方兄比起来,送到眼前的柔然可汗什么都不是么?”
“刘公公,您可别忘了。当初我们可是商量好的,外事听我的,内务您负责。扪心自问,内宫的事我何尝插手过,您又凭什么要插手外朝政务?”元叉的指尖轻缓划过琴弦,连眼都不愿多抬一下,“刘公公,您可是个大忙人。好歹我贵为骠骑大将军,做什么事向来一言九鼎,难道还需要问过您吗?”
“元大将军,按理说,我的确不该过问外朝之事。但如今柔然境内,示发部已经被婆罗门部打败。虽说阿那瑰已经向大魏称臣,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您倒好,还专门派人将他一众完完整整护送回去,甚至还威逼婆罗门让位阿那瑰。”刘腾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咬牙道,“婆罗门看似屈服,派人迎接阿那瑰,一副惟命是从的模样。但若是他心存歹心,阿那瑰又中了计,那我们等于把到手的羊送入虎口。婆罗门若因此记恨大魏,日后等他吞并阿那瑰部后,边境定然骚乱不断。”
“呵,刘公公,阿那瑰既然能被众人推举上这个汗位,必然也不是头脑简单的莽夫。”元叉心里也起了恼火,索性停止抚弦,争辩道,“他既然称臣大魏,我扶立他为柔然可汗,总比不听话的婆罗门好。”
刘腾急道:“若他不是莽夫,这就更糟了。元大将军,您这一动,可真是放虎归山啊。就算您要趁机施恩,好歹也要把塔寒留下来为质,这样阿那瑰即使北归,也会为这个弟弟留有几分顾忌。可您呢,却是把他们完完整整地送回去了!”
“我……”
元叉一时语塞,见刘腾拂袖而去,临走还不忘斥道:“若你早些与我商量,我定会劝你别插手柔然内部之事,大魏便可坐山观虎斗,柔然两败俱伤于大魏有百利而无一害,可惜你愚钝鲁莽,刚愎自用!既然你不把我放在眼里,那这烂摊子,就自己收去吧!”
“刘腾!”元叉不甘被一介阉人教训,怒吼道,“是你先不把我放在眼里的,不是我!你可别忘了,当初是你主动来找我合作谋害元怿的。可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你早跟元怿私下有勾结,你这反复无常的阉竖……”
刘腾的心不禁“咯噔”一下,但他的脚步却越走越疾,似乎在极力逃离。
自打发现契书上的联名,元叉的心隐隐总有不安。景明寺的住持还未替他寻到专营贩运玉烟檀的胡商,便以热疾暴毙于禅房内,至于那本账目,再寻已无踪可觅。一张貌似平淡无奇的购置单据,如无底洞般呈现在眼前,他越往深处探究,越看不透其中的玄机。
原本以为刘腾不过是个连字都写不清楚的阉人,可元叉回想起这段日子发生的事,却愈来愈觉得,刘腾此人绝不是“城府深沉”四字足以注解的。
长生琴也无心弹了,鹤觞酒也无兴品了。元叉在西柏堂内闲置的卧榻上起起坐坐,反反复复找不出个舒坦,待到凝闲堂上的钟声再度传来,他才发觉,弦月已挂在檐下了。
“为何还不传膳?”
门口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回道:“送来几回,大将军都斥走了……”
元叉这才想起,方才正在气头上时的一举一动,只得说:“现在叫人送来吧,我饿了。”
“大将军请稍候片刻,方才已经让小黄门去……呀,小黄门回来了。”
外头的人将堂门轻轻推开,两三个躬身曲背的小黄门将食盘一一端上案几。元叉用指尖稍试,竟还热着,满意地拾起银箸,“行了,下去吧。”
可当他已尝了好几口时,才发现堂内竟还有个小黄门侍立一侧。
“我说,你可以走了。”元叉不耐烦地下令。
那小黄门倒也并不因他的恼意而紧张,毫无将离之态,只回道:“若我走了,只怕就真没有人可以帮大将军分忧了。”
元叉听这声音只觉耳熟,再一抬眼,果然见刘腾养子刘玄正笑眯眯地站在他面前。
“呵,这老的才刚走,小的也来教训我了?”元叉不快地将手中的银箸一搁,道,“刘内侍,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我倒不奢望你能帮我分忧,别自找没趣就对了。”
“大将军说笑了,玄哪敢找大将军的不快?”刘玄故意将声音压低,“只是担心,大将军的行踪早就暴露在他人眼下了……”
“你说刘腾?”元叉不屑道,“他一介阉竖,哪有那么大的能耐?管得了内宫,管得了整个洛阳吗?”
刘玄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递上前道:“将军看完,自然明白了。”
元叉将信将疑,展开书信,只见上头绘有一份洛阳城图纸,将自己前往永宁、景明等寺的行踪标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连带了哪几号人、见了哪几位住持都记录得明明白白,心里不由一紧。
“这……”元叉呢喃道,“这怎么可能?我明明……”
“将军明明将跟踪之人杀害了,喏,这里写着呢,就是这个叫刘明的人。”刘玄指向信件末行,“他本来是宫中小黄门,后以假死被刘公公偷运出宫,放在景明寺作眼线。不过大将军可千万别以为,杀了他一人,就能把刘公公弄瞎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元叉恍然道,“难不成不止这一人?”
刘玄又开始在他手中的地图上指指点点,所指之处无非是一些佛寺浮图。
“永宁寺、景明寺、长秋寺、景乐寺,还有这些……”刘玄朝他悠悠问道,“大将军没看出什么来么?”
元叉端详许久,只见那些身在城内外的佛寺如星罗棋布,根本毫无规律可言。
“大将军难道从未想过,这些年太后兴建许许多多的佛寺,究竟是为了什么?”刘玄循循诱导,“难道真的只是崇佛?一向寸利必夺的太后,又怎么会不顾任城王的阻挠,非要在洛阳各处修建佛寺呢?”
“难道是……”
刘玄见他终于开窍,笑道:“不错,这就是一张网。陛下年幼,只能由重臣辅佐。可高肇之鉴就在前端,太后才不愿只当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她既要倚靠朝臣,又想压制朝臣。每一座佛寺都是一双眼睛,寺与寺相连,便成一张覆盖京师的大网。这一张大网下,上至臣僚,下至百姓,每一个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所以,刘腾就是掌控这些眼睛的人?”
元叉不由讶异,难怪自己从前的一举一动,刘腾好像都能知晓。
“以内廷抗衡前朝,自古以来就有先例。义父他身历三朝,曾护太后避过高后谋杀,又为扶持太后垂帘立下汗马功劳,这一重任,自然就落在他身上。”
“呵,只是太后没有想到,这双眼睛先背叛了自己。”元叉不禁冷笑,“你是想告诉我,跟踪我的远不止刘明一人,刘腾早就把我的活动掌握得一清二楚了。”
“人确实不止一人,至于是谁,我也无从得知。但能肯定的是,他就是杀住持的凶手。”刘玄笑道,“不过大将军无需紧张,义父未必知道你的行踪。”
“为何?”
刘玄指了指那封书信,道:“这封才是真迹,而义父看的那一封,不过是我根据字迹,重新写成的假信。我已经将将军去过景明寺的标记抹去,决口不提死去的那两个人和那本账目。大将军只是像洛阳普通百姓那样,去几个有名的佛寺走了一圈罢了。”
元叉讶异道:“你不怕刘腾发现此事?”
“他不会发现的。虫子落入蜘蛛网固然会引起振动,但只要把连接中心的那根线挑断,蜘蛛就无从知晓了。”刘玄幽幽道,“而我,正是那根线。”
“为什么帮我?”元叉不禁警惕起来。
“互惠互利,只希望大将军能够帮个小忙。”刘玄见他犹疑未定,继续道,“家兄与我一道入宫,为义父所收养,只是前几年被偷运出宫后,再无音信可言。没有义父准许,我根本出不了宫城,自然也无法打探到家兄的下落,所以……”
“所以,你想让我帮你找到他。”元叉笑道,“说不定你的兄长早已远走高飞了……”
“不,他不会丢下我的。”刘玄面色阴冷,“我隐隐觉得,他很可能不在世上了……大将军若不想为人所害,就应下这个请求。虽然书信真迹在我手中,但我不敢保证,没有第三只眼睛看见这件事。义父迟早会知道你的行踪的,和景明寺有关联的人,没有一个活到现在……”
元叉心中不禁悸动,“景明寺里究竟有什么秘密?”
“义父从来不告诉我这些事,但我有预感,家兄的失踪与这密切相关。”刘玄见元叉将那书信浸入烛火烈焰中,便道,“玄就当大将军应下了,既是如此,还有一件事恐怕要先知会将军一声。”
“什么事?”
“奚□□已有反心。”刘玄解释道,“这是今晨刚送到义父手中的消息,我想义父肯定还没告诉您。”
元叉冷哼道:“看来他巴不得奚□□把我给杀了,那才放心。不过这奚□□也真够奇怪,当初除了刘腾,就属他对诛元怿、囚太后的事最认真,今日怎么突然反戈?”
“大将军,看来您并不了解奚□□。他除了陛下,什么人也不愿效忠。”刘玄道,“当初若不是看太后与元怿专权,将陛下皇权架空,奚□□才不会乐意卷入这种朝堂争端。而今时今刻,谁在挟天子以令诸侯,谁就是奚□□真正的敌人。”
元叉叫住临走的他,不怀好意地笑:“刘腾那样疼爱你,你却转而向我投诚,看来你们也不过是一丘之貉。”
“在他眼里,我不过是条任凭差遣的狗罢了。”刘玄回头时,笑里却没有一丝温度,“但我想当个有情有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