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主少国疑》沈水静澜

43、【第十三章】桦林云烟（2）

　　那股力量随着鼓声时起时落，时快时慢，好像要把她撕裂。直到鼓声戛然而止，世界又恢复了平静，昭君眼看白晃晃的日色重现眼前，只觉恍如一梦。

　　“你知道在鼓声敲响的过程中，发生过什么吗？”

　　昭君蓦地想起从前那些犯病的时段，茫然地摇摇头。

　　“你的身体在颤抖，如在进行激烈的斗争；你的嘴里发出两种不同的声音，一个声音温柔动听，另一个却苍老阴沉。两个声音在争吵，一个在劝说，一个在抗拒。”老人沉声道，“而你，对此一无所知。”

　　“他们在争吵什么？”

　　“关于你是否接受上天的馈赠。”

　　“上天究竟要馈赠给我什么？”昭君莫名感到愤怒，“如果是善意的礼物，我欣然接受；如果不怀好意，那没必要争执了。”

　　“善与恶，只在一念之间。上天从来不制作非善即恶的礼物。”老人说，“回想你的梦境，想想吧，你最近都看到了什么。”

　　“我触碰过月亮，我……”昭君又想起了那个可怕的梦，只得硬着头皮说，“我走进那片白桦林，一条硕大的白龙缠绕在我的白桦树上。它见了我，没有一点敌意。我不怕它，反而对它心生怜爱。它降落在我的脚边，乖巧地将头伏在我的膝上。我爬上白龙的背，它乘风而起，盘绕穿透云霄的白桦，将我送上暗无边际的夜空。”

　　老人很认真地聆听，她的声音越发紧张起来。

　　“我在夜空上放歌，白龙以长啸附和，声震九州。突然，一道闪电劈落，砸在它的身上。我从九天跌落，没有任何损伤，但白龙却断成两截，倒在血泊之中……我不明白，这种悲痛就是你所谓的馈赠吗？”

　　“悲痛是你自己的，而这个梦境才是上天的馈赠。”老人说，“你看到白桦林中的眼睛了吗？每一棵树上都有无数的眼睛，开开合合，成千上万。它们在窥探命运，它们将成为你的眼睛。”

　　“你是说……上天馈赠我窥探命运的眼睛？”昭君不由愕然。

　　“是上天赐给你祖父的礼物，但你的祖父却想馈赠给你。”老人幽幽地凝视她眼底的空洞，“你的祖父从未离开，他的魂灵指引你找到那片长满眼睛的白桦林，指引你选出自己的白桦树，指引你攀上树顶……只有摔碎凡间的□□，灵魂才能破茧而出。但你生而为人的意志太过顽强，他不得不中断拼接，寄宿在你的身体中，苦口婆心地劝说你，接受这份馈赠。”

　　“我从来没想要这种馈赠，知晓命运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他难道不明白吗？”

　　“不是他选中了你，是天神选中了你。”老人拄起手杖，蹒跚离去，“如果你不愿接受，幽灵将永远伴随，你的一生注定要颠沛流离。假若我是你，就会远远离开这里，你不想要它，不知多少人在找它……”

　　昭君远望那个老人离去的背影，突然身感冷悸，仿佛看见抵在脖间的柔然弯刀。

　　隐隐的预感在提示她，柔然人正是为此而来。

　　“你别说了！”阿珩愤愤疾走而来，朝身后紧跟的少年骂道，“你莫贺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你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他们救了你，还帮你疗伤，可你呢？你莫贺将屋引部灭了族，你竟然还袖手旁观……”

　　“你听我说，阿珩，”独孤如愿急忙解释，“我根本阻止不了他，他怎么可能会听……”

　　“那你就继续听他的吧！一辈子都听他的，帮他为非作歹……”阿珩一抹眼睛，闷声道，“阿嫂，我们带人走，今后再也不烦劳你们了。我以后见你，一定绕路走，不会再碍你的眼，你莫贺也不必担心我再怂恿你，你可以继续待在你莫贺的羽翼里，做个孝顺听话的好儿子！”

　　**

　　来时风尘仆仆，去时车满路溢，洛阳此行可谓满载而归。

　　柔然可汗阿那瑰端坐在华美的韫车内，停停走走一月余，总算到了代地边界。除了粮草牛马，临行前，大魏天子还下诏，送给他无数奇珍异宝。就比如此刻韫车内燃点的玉烟檀，据说是内侍刘腾收遍府库的最后存留。

　　“这玉烟檀还真是稀宝，越闻越让人欲罢不能。”他的胞弟塔寒在一旁说，“洛阳那些人可真是极尽奢华，什么宝贝都让他们搜罗尽，连个破佛寺上都装点得金光灿灿。难怪大魏这些年越来越没生气，原来劲头都使在了这些上面。”

　　“他们愈是如此，我们愈加安心。”阿那瑰悠然道，“原来听闻清河王盛名，还以为称臣于魏是眼下最好的打算。可现在清河王也死了，魏廷一片乌烟瘴气。虽然他们在竭力粉饰太平，但我也不是好骗的。什么太后垂帘，什么重臣辅国，不过是元叉专政、阉竖掌权的遮羞布。你看看那个小皇帝，连话都说不上几句，更别想平日能有什么君威了。”

　　塔寒连连点头：“不过依我看来，元叉和刘腾虽然分管内外，但两人之间似乎并不和气，一点小事也能让他们争得死去活来……”

　　“要不然这次离开，我为何只知会了元叉一人？”阿那瑰笑道，“中原有个典故，叫做‘二桃杀三士’，我呢，现在就给出了这个桃，也不知能杀几士？”

　　“不过，可汗，”塔寒皱眉道，“我们这样离开，未免太过匆忙了吧……”

　　“怎么？洛阳的繁华让你也迷了眼？”阿那瑰见他欲言又止，便道，“看来我猜中了，也是，谁不会为这种繁华而着迷呢？就如百川归海，万鸟朝凤。但你别忘了我们来的目的，其一是索要粮食，其二是打探魏廷情况，其三是……”

　　“搜寻转世巫女。”塔寒道，“我当然不会忘，一到洛阳就着手派人去各处打探了，但是根本没有一点消息……可汗，会不会是我们弄错了，地万的转世根本不在洛阳。”

　　阿那瑰若有所思，“可根据长老的占卜，地万身处大魏国境，笼罩于五彩祥云之下。五彩即中原帝王气，西边长安早已衰败，只有东方洛阳如今正盛气凌人。除了洛阳，我实在是想不通还有什么地方可以笼盖帝王盛气。”

　　“听闻太子那头已有了消息？”

　　“几日前庵罗辰派人前来禀告，说是已经找到了地万之女的下落。”车内檀香渐息，阿那瑰打开香炉，见火星子就要烧到头了，“奇怪的是，在庵罗辰赶到之时，屋引部其他人全都被杀了。”

　　“看来有人比我们还早一步，只是没发现伊姿。”塔寒思索片刻，“会不会是婆罗门的人？听说婆罗门已经把示发打败了，如今成了草原上唯一的王。要想把汗位坐稳，他肯定也在派人暗中寻找地万之女，毕竟只要靠这仅存的血脉，才能更精确找到地万的转世。”

　　“也许是他，庵罗辰也怀疑过。”阿那瑰点落燃烧干的香线，悠悠道，“不过据他调查，婆罗门的人曾经出现在平城，后来消失过一段日子，如今又在六镇开始活跃起来。”

　　“六镇？”塔寒愕然，“他们在搞什么鬼？难不成地万会降生在六镇之中？”

　　阿那瑰捏碎香线，沉声道：“若真是如此，决不能让他们抢了先……这是什么？”

　　塔寒正思索圣女之事，突闻阿那瑰惊诧之声，不由将目光探去。

　　只见被捏碎的香灰中，有一颗红色的豆粒在颤抖。

　　阿那瑰正欲伸手轻点，那颗豆粒突然崩裂，里头竟钻出一只指甲片大小的飞蛾。小小的虫子自然没什么大惊小怪，可让塔寒毛骨悚然的是，那蛾子的双翅上如沾血色，越是扇动，在日光下越是鲜艳夺目。

　　“呲——”那蛾子跳到阿那瑰指尖时，他不由倒吸了口凉气，一反指将起捏扁。

　　蛾子的尸体落在地上，阿那瑰的指尖却起了一个红点，渗出的血滴竟变成暗红色。

　　“糟了，这蛾子不会有毒吧？”

　　塔寒刚要将飞蛾的尸体踢开，却被阿那瑰制止了。

　　“把巫医找来，”阿那瑰捡起那蛾子的尸体，细细打量，“让他看看这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