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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十一章】季春月宴(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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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只一片刻,洞口围满了火把。有人探头进来查看,忙向其他人高呼。阿珩竖耳一听,突然意识到外头的人是柔然口音,心想定是完了。
柔然人放下绳索,将他们从深坑中拉拽出来后,连同马匹一起将他们带回群落去。
也不知他们拐了多少个弯道,这才看见毡帐的身影。看样子有上百个柔然人聚居于此,阿珩忐忑不安,悄声问:“他们不会把我们直接吃了吧?”
“还不至于吧。”独孤如愿道,“他们连绑都不绑我们,不怕我们半路跑了吗?”
“奇怪。”阿珩呢喃道,突然看到前方出现一口锅,惊叫道,“完了,他们真要煮了我们!”
那些柔然人示意他们在锅前坐下,阿珩见他们人多势众,只好老老实实照做。眼瞅着锅中的汤汁滚烫冒泡,飘出羊骨的鲜味,手心却捏出一把冷汗。
“独孤郎,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你说过什么吗?”
“……什么?”
“你说,不希望下次见我会在雪豹的肚子里。”阿珩哭丧着脸,声音打颤,“现在好了,我们不会在雪豹肚子里再见了,而是在柔然人的肚子里……”
一勺汤汁被端到面前,阿珩正惊疑未定。眼前的一个柔然老人不知开口说了些什么,独孤如愿一下子卸下了凝重的表情。
“她说,这是让你喝的。”独孤如愿松了口气,“都怪你,害我差点误会了他们。”
阿珩闻言,也渐渐卸下疑心,几口将羊骨汤喝尽,突然意识到什么。
“你听得懂柔然语?!”阿珩嗔怪道,“为什么不早说?还装得一脸凝重,害我以为……”
独孤如愿微微一笑:“偶尔吓吓你罢了。”
“差点被你吓死!”
阿珩终于得以安心,见独孤如愿与那柔然老人正聊着什么,便凑上前去询问。
“他说,这里生活的是屋引部,自柔然内乱后,便脱离郁久闾氏,在此独居,自此不再干预战乱,族人以狩猎为生。”独孤如愿边听老人说,边解释道,“他说方才的事让我们受惊了,如果有需要,这里有个巫医,能帮我们疗伤。”
“太好了!”阿珩说,“那快让他带我们去吧,正好你身上有伤。”
“这……”独孤如愿为难道,“我的伤无大碍,还是算了。你要是擦破皮了,就去讨些草药来敷敷。”
“那好,你叫他带我去。”阿珩只得说。
老人闻言,便起身示意,阿珩跟在他身后,避开毡帐,来到一棵枯树下。
“这里什么人也没有啊,您搞错了吧。”
阿珩正抱怨,突然想起老人根本听不懂自己说的话。
老人不慌不忙地在枯树前跪下,朝地上轻敲三下,又示意她挪开石块。
阿珩费了好大功夫才挪走石块,只见下面竟出现一个洞口。
“巫医在下面,是吗?”阿珩比划道。
老人点点头,阿珩正欲跳下洞中,突闻里头传来声音:“快进来吧。”
竟是鲜卑语。阿珩心中微惊,钻入洞中,竟发现一个女孩坐在里头。
“你是鲜卑人?”
女孩微笑道:“不,我是柔然人,只是略懂鲜卑语。我叫伊姿,是这里的巫医。”
“阿珩。”阿珩指指自己,环顾洞内,只觉杂乱不堪,不禁疑虑暗生,“你是巫医?”
“怎么?不像么?”伊姿摇了摇手中的银铃,“我父亲也是巫医,自他去世后,就由我来担任这个职位。”
“你能治伤吗?”阿珩想了想,“应该是皮外伤。”
伊姿笑道:“你连自己受了什么伤都不懂吗?”
“不是,我是替朋友来拿药的。他人太高,不方便钻进来。”
“原来如此。”伊姿手中忙着捣药,“放心,既然是阿翁带你们来找我的,什么我都可以治好。”
“原来那是你阿翁啊……”
“也不算是亲的,只是因为他救过我父亲。”伊姿神色黯然,“不过还是没用……他是个好人,这么多年是我们父女一直在连累他的部族。”
阿珩不解道:“你是巫医,帮他们治病,怎么能说是连累呢?”
“看到这个洞了么?”伊姿抬头环顾,“像不像地牢?这是他亲手为我挖的,不是为了囚禁我,而是为了保护我。”
“有人在追杀你啊?”阿珩诧异道。
“算是吧,”伊姿将药罐中的草泥挖出,盛放在布条上,“本来还有另一个巫医在此,但前些日子她为了保护我,已经被那伙人抓走了。”
“哪伙人?”
伊姿将裹好的布团放在她手上,“一伙我永远都得罪不起的人。”
阿珩听得一头雾水,也不敢再多问,只得带着草药离开洞穴。
在屋引部中人生地不熟,她又不知柔然语,只好靠比划跟来往的人交流,好不容易打听到独孤如愿所在的地方。
独孤如愿坐在毡帐后,遥望塞北苍凉夜景。突然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阿珩的声音正传来:“独孤郎,我拿到草药了。”
阿珩将那团墨绿色的草泥摊在手上,独孤如愿迟疑片刻,这才小心接过。
“这东西真有用吗?”
“这里的人都靠这个巫医治疗伤病,应该有用。”阿珩搓搓手,“我帮你敷在背上吧。”
独孤如愿微怔:“这……”
“你这是什么表情?放心啦,在家里都是我帮阿耶敷药,不会弄疼你的。”阿珩见他犹豫不定,道,“还是说你担心别的?没事,那我闭上眼就行了。出门在外,不拘小节嘛。”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将草药放下,“那好吧,不过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有什么心理准备可做的……”
阿珩的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独孤如愿背过身去,外衣褪下后,除了仍在渗血的伤口,赫然映入眼帘的,竟是如沟壑般崎岖蜿蜒的伤疤,在摇曳的火光下,令人触目惊心。
这就是华美外表下的真相吗?
她的腹中不禁翻起一阵酸浪,好像有无数的蚂蚁爬过头皮。
“是不是……特别难看?”
阿珩抓起一团药泥,木然敷上他的背,只觉得在摩擦一块粗糙的树皮。
“为什么会这样?”她小心翼翼地问,竭力让自己语气保持平静。
“成长的烙印。”独孤如愿斟酌片刻,“凝结着莫贺对我的苦心。”
“你还见过哪个孩子身上是这样的?”阿珩压抑心中怒火,“他这样打你……这不是什么苦心,而是他的残暴。”
“是我过于愚笨,老是无法达到他的期望……我什么都比不上黑獭,根本不配当独孤部的少主。莫贺恨铁不成钢,我能理解……”
“你能理解?”阿珩将药泥扔在一旁,“可我不能理解。这算什么?到底是他在教导,还是他在泄愤?”
“你不明白,我是他唯一的希望。”独孤如愿神色黯然,“十年前那场壬辰血战,我的两个兄长与堂兄弟悉数死在柔然弯刀之下。莫贺膝下只剩我一个孩子了,整个独孤部的重担将来都会压在我身上。他寄与我太多期望,希望我能带领独孤部重返昔日盛况,所以屡屡将我与黑獭比较,稍不称意,就会落下鞭子。”
“这些事,费连夫人知道吗?”
“她已经为妹妹的死把眼睛哭坏了,我不敢让她知道。”独孤如愿道,“我一直瞒得很好,除了平日给我上药的冲弟,其他人对此都一无所知。”
阿珩突然感到心痛,原来外表光鲜亮丽的独孤如愿,竟是这样隐忍地背负这些重担。
“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她抱紧他的手臂,想要让他感受到,有人在坚定地支持他,“但是,我希望你以后,不会因为这些鞭打,而泯灭了对自己的信心。你要知道,你是一个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好的人。有些好不是靠比较出来的,就像白云和清风一样,都各有各的好。”
他紧握她的手,轻声道:“我会记住的。”
“如果可以,希望你终有一日可以反抗这些鞭打。”阿珩坚定道,“你是他的孩子,不是他的奴隶。他可以不爱惜你,但不能一辈子控制你。我知道,一个人决心对抗什么的开始,一定会有些害怕。你要是害怕的话,可以告诉我,我一定站在你这边。”
“嗯。”独孤如愿道,“谢谢,第一次有人告诉我这些……”
天心月明,塞北的夜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苍凉。风沙可以冷漠无情地刮过,枯树可以袖手旁观不置一词,但人心会跳动、会温暖,直到死去的那一刻。
他们并肩坐在长城外的荒野里,默契地不肯睡去,好像都在等待塞北的第一束阳光。
屋引部的灯都悄悄熄灭,人们的呼吸声为寂静添上一分暖意。
突然,一阵杂乱的马蹄声震地而来,相依靠的两人本能地惊醒,毡帐内的灯火也陆续亮起。一片黑影将屋引部包围,马上的人居高临下,表情冷肃。
“莫贺……”独孤如愿连忙起身。
独孤库者策马靠近,冷眼扫过一脸震惊的阿珩。
“谁允许你擅自出长城的?”独孤库者厉声质问,“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对不起,莫贺。”独孤如愿垂头请罪,“主意是我出的,请莫贺责罚。”
“不关他的事。”阿珩道,“独孤酋长,主意是我出的。”
独孤库者一挥手,立马有人上前将阿珩击晕,并拖上马背。
“莫贺!”
“我自会把她交给宇文部处置。”
独孤如愿正暗松一口气,突然见独孤库者拔出佩剑,大惊失色。
“众将听令,”独孤库者举剑高喝,“这里的柔然人,一个不留!”
军令刚下,毡帐四周惨叫声顿起,哭嚎不绝。
“莫贺,你疯了!他们都是好人,是他们救了我……”
下一刻,独孤如愿的满腔悲愤,被一个猝不及防的耳光打得清醒。
“你记住,他们是柔然人。”独孤库者咬牙切齿,“是与我们有着血海深仇的死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