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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十一章】季春月宴(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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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笳声不知是何时起的,好像被风吹起的火星般渐渐明亮起来。有姑娘和曲高歌,越来越多的人起声应和:
“青青黄黄,雀石颓唐。槌杀野牛,押杀野羊。
驱羊入谷,自羊有前。老女不嫁,蹋地喊天。
侧侧力力,今郎无极。枕郎左臂,随郎转侧。
摩捋郎须,看郎颜色。郎不念女,各自努力……”
许多女孩已经开始扎起花环,据说在这天夜里将花环扔进水中,让它顺流而下,天神在河边听到诉求,便会帮忙实现心愿。
阿珩靠在梁绮肩头,手中半天扎不出一个圆满的花环。独孤如愿坐在篝火的那头,面容平静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让她不由有些心烦意乱。
“看,”梁绮举起手中刚扎好的花环,“比起上一回,我这次可算进步多了。一会儿放出去,一定能在河中流得又快又远。阿珩,天神这次一定会听到我的愿望的!”
阿珩心不在焉地问:“你有什么愿望?”
梁绮四下一看,这才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我要和阿虎一辈子待在一起。”
“我以为你讨厌他,”阿珩倍感诧异,“你平日分明一副烦他要死的样子。”
“你懂什么……”梁绮望向火光的另一头,露出恬淡的笑容,“有时候是很不耐烦,总想找个没有他的地方躲起来。直到有一回,他随李将军南下洛阳,我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好险,只是虚惊一场。此后我就告诉自己:梁绮,可不要再没心没肺地把他放走了,珍重眼前啊,别让自己后悔一辈子。”
河水中被抛入大大小小的花环,一层层涟漪将月影撞碎。那些花环顺流水漂远,如同命运般各自遭遇起伏,一去不再复返。
李虎等人还在言谈欢笑,并未察觉独孤如愿已悄然起身。
阿珩随手将花环抛入水中,也不顾梁绮的提醒,朝那独自离开的背影追去。
“独孤郎——”
独孤如愿停下脚步,只见有人穿过扶疏草木跑来。
“阿珩?”他有些诧异,“你怎么不跟梁绮她们去放花环?”
“我……”阿珩立刻编了个理由,“因为我扎的花环太难看了,怕天神看到后发火,不但不帮我实现心愿,说不定还会狠狠诅咒我。”
独孤如愿笑道:“这倒是,听说天神的脾气是不怎么好,还是少惹为妙。”
“那你呢?”阿珩跟在他身后,“你又为什么扔下李虎他们,自己一个人跑出来?”
“我只是出来散散心罢了。”独孤如愿轻声道,“这么多双眼睛盯在四周,其实也觉得怪不自由的……再说了,你看今日夜空,若不好好欣赏,那岂不是太辜负了。”
阿珩举目仰观,嘟囔道:“这里到处都是火光,也看不到多少星子啊……对了,我有个好地方可以去!”
“去哪儿?”独孤如愿一脸疑惑,只任她拽着走。
“别多问,跟我走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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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当空,映照苍茫沃野。长城外一片霜白,只依稀能见风摇草木。
独孤库者身为酋长镇守这一方边土,从未有片刻松懈。人们都说他太过操劳军务,以至于早生华发,虽不比其他镇将年长,面容却俨然像上一辈的人。
“酋长,已是亥时人定,请您先回戍城休息吧。”镇将来到戍堡请示,“这里有末将把守,不会有事的,还请酋长放心。”
“不急。等这一班游骑兵回来,我再离开。”独孤库者站在戍堡窗口,遥望一川霜色,“近年柔然遭受内乱,阿那瑰部虽已归降大魏,但长城外仍有示发、婆罗门等部虎视眈眈,武川仍不可掉以轻心”
“阿那瑰应该已经到达洛阳了,但据游骑兵回报,他的次子楼赤仍率部留守故地,近来在长城外出没频繁,也不知到底有何图谋……”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独孤酋长咬牙道,“归降只是权宜之计,我们仍要做好应敌的准备,别等到时候狼群反咬时,我们却连武器都还没拿好。”
“要我说,干脆任他们在塞外自生自灭算了,天子何必接受他们的归降?”镇将愤愤不平道,“洛阳权贵根本不懂我们与柔然的血海深仇,竟做出如此引狼入室之举……”
镇将见独孤库者不语,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戳了他的痛处,正想请罪。
却听一声号角长鸣,独孤库者道:“游骑入城,我也该回去了。记住,一刻后放出下一班巡查,决不能有半刻延误。”
“是!”镇将目送独孤库者的背影踽踽而去,忍不住暗叹一口气。
一刻后,已策马驶远的独孤库者回望长城,正好碰上新一声号角响起。
伴随悠远的号角声,通往塞外的戍门被缓缓开启。一队身披玄袍的游骑兵驶出长城,如游龙般踏过原野长川,马蹄溅起水花一片。
游骑队按照例行巡查路线飞驰,谁也没发现最后两匹马渐渐放缓步伐,趁机拐入一片密林,彻底脱离了长队。
骏马穿过密林时,独孤如愿一把揭下身上披挂的斗篷,见长空如海星河逐渐显露眼前,不禁朗声大笑起来。
阿珩从未见过他笑得如此开心,也放声笑了起来。
两匹马走走停停,悠悠穿过武川流水。塞外荒凉无人,只有鸟兽鸣虫。夜空还是那一片夜空,满天星河密如流沙,半片月光也显得明亮了许多,让人心情豁然开朗。
独孤如愿张开双臂,好像在拥抱扑面而来的风,“好些年没有这种感觉了。”
“什么感觉?”
阿珩跟上他的马蹄,只听他长舒一口气,豁然道:“自由。”
“我们都被这面城墙围困太久了。”阿珩悠悠道,“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的人提起‘离开’这个词,想到的只是南下,塞北风光早就淡出人们的记忆了。”
“你也会想‘离开’么?”独孤如愿翻身下马,悠然漫步在草地上。
“想过,但有太多东西在牵绊。”阿珩牵着飒风的缰绳,步行紧随,“或许有一天,会有一个理由说服我,让我能够忍心放下一切束缚,决然抽身而去。”
“到那时,你会像这样走出长城,走入塞北吧?”
“不只是塞北。”阿珩笑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整个天下都是我的跑马场。我愿意去塞北,就去塞北;我愿意下江南,即刻下江南。”
平原的景色在身后退去,劲健的枝干密密麻麻遮蔽头顶的天空。四周的月色一下子黯淡下来,只能模模糊糊勾勒出人马的轮廓。
阿珩凭借微弱的光影,小心翼翼地踱步前进。直到独孤如愿牵引她的手向前,她才放开飒风的缰绳,让它可以轻松片刻。
也不知是踩错哪一步,脚下的石头突然下沉,竟连带整片土地塌陷下去。
“啊!”阿珩还来不及反应,整个人便落入那坑中,独孤如愿虽及时拖拽,但仍不免被一起拉入地下。
“摔死我了……”阿珩揉揉臂膀,连忙将独孤如愿拉起身来,“你有没有事啊?身上的伤没事吧?”
两匹马在坑外不安地踏步,又有不少土块落下。
“喂,你们别乱踩了,想把我们活埋啊?”
独孤如愿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还笑得出来?”阿珩急道,“怎么这种倒霉事都能被我撞上!完了,我们要死在这儿了……”
“别急,你自己看看,这是不是像个捕兽坑?”独孤如愿道,“说明有猎户在附近,他肯定会来定时查看。等他发现我们,不就得救了,放心吧。”
“要是猎户今夜突然暴毙身亡了呢……”
独孤如愿往地上一坐,“那我们就等死吧,黄泉路上有人给我垫背,死得也不算太亏。”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应该说,有我陪你死,死而无憾什么的。”阿珩气恼地朝他背上一拳砸去,没想到独孤如愿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了?我明明没用力……”
“不关你的事,一点旧伤而已。”独孤如愿仰头朝洞外望去,“一定是刚刚掉下来的时候,不小心又摔破皮了。”
“那你不会有事吧……”阿珩忐忑不安,听见飒风在外头嘶鸣。
“我没事。”独孤如愿道,“听,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