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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十章】芙蓉泣露(2) ...

  •   轻吸一口气,萱仪都能闻出,这是景明二年的上元节。

      薄雪轻覆昭仪寺瓦檐,烟火在夜空中绽放,瞬间凋零如星,落入盛满花灯的佛泉中。因为有塑工冠绝京华的一佛二菩萨,寺内常年弥漫着浓熏的香火味儿。而此时此刻,更为引人注目的,却是仙乐风飘的崇绮楼,倚窗高歌的美人在唱:“酒意浓,眠春境,梦惊才觉已冬深……”

      彼时她还年少,玩心正重,平日或久居深闺,或入寺修行,好不容易盼来花灯火树的上元节,自然按捺不住心中的欣喜。她的姑母常年在昭仪寺中修行,教授她佛理奥义,自从喜好佛法的当今天子登基,便时常应邀入宫讲经,一时春风得意。

      许是见她这日诵经时总心不在焉,姑母猜中了她的心思,便也不再强留她。萱仪心中正喜,临行前还是被姑母拉着饮下一杯甘酒。

      “寺中酒树常年闻香火,听诵经,深受佛法熏陶,以此树花果酿造之酒,喝之能避难驱邪,神通心慧。”姑母慈爱地看她慢慢喝下甘酒,轻声道,“萱仪佛理颇通,慧根可见,若能觐见陛下与中宫……”

      萱仪飞快将杯盏中的甘酒饮尽,递还姑母,欣然朝寺门跑去:“多谢阿姑赠酒!”

      她没看见姑母在身后无奈地双手合十,只看见久闭的寺门打开之后,映入眼帘的是姹紫嫣红的浮华人世。

      花灯脱手随波远去,只见沉如夜色的佛泉水岸,赫然出现他的身影。

      火花簇拥,人潮汹涌,面如冠玉的男子却显出遗世独立的清傲。

      他伸手轻止那盏从对岸飘摇而来的莲花灯,灯芯红,墨印深,展开的花瓣上没有像别的灯盏那般,题满了宜室宜家、财运亨通的心愿。不过简简单单“摽有梅”三字,就令他忍不住抬眼四处寻探那个身影。

      此后多少年岁辗转,萱仪都忘记不了在上元夜望进的那双眼睛。那双清冽的眼睛里,映照出灼灼花灯、璀璨烟火,夜色如波涛起伏,须臾间便是斗转星移。直到那双眼睛里的浪涛真正归于平静之时,已是正始三年仲春,也是她的心归于死寂的开始。

      奉旨入宫之时,姑母关切叮嘱,她只闷声不语。

      姑母突然扒过她泪痕遍布的脸,她第一次在一个人的脸上如此清晰地看到欲望:“恩宠如金,分毫必争。萱仪,将来冠凤头,披鸾衣,莫忘今时今日是谁提携了你。”

      原来长伴青灯的佛门人,也从未真正六根清净,不爱珠宝金玉,不爱世间名利,却也放不下争做佛门尼统的野心。

      直到丹陛之下她都没有抬一次眼,只能用余光瞥见两双绣金步履。

      “倒还真如那师太所言,长得秀丽清婉,姿容貌美。”于皇后的声音端庄柔和,让她的揪紧一路的心略有放松。

      “朕看,言过其实罢了。”御座之上的少年天子托着下巴,略扫一眼便扭过头去,“容貌虽说不差,但这姿韵却比皇后还差两分。嘴大了些,眼神也不乖顺。”

      眼前富丽堂皇的景象开始破碎,这句话就如梦靥般纠缠着她。

      原来这就是噩梦的根源。

      萱仪猛然惊醒,殿内依旧昏暗,挤过缝隙的日光仿佛要把窗冲破。

      她的手轻轻抚上已经明显隆起的小腹,仰头回想残缺的梦境。数月不见日月的软禁时光,又将她逼回十四年孤寂中的绝望深渊。

      厚重的帷帐被一只手轻轻拉开,透进的光亮令她觉得恍如隔世。

      强作笑颜的绿衣替她拭去溢出眼角的水泽,将瘫软无力的她扶起后,如同从前般呈上盛好的饭菜。

      萱仪望着那些不再精致的饭菜,呆怔了很久,直到绿衣轻声相劝:“太后,您多少吃些吧。一个人饿久了,身体是要垮的。更何况……更何况如今您不是一个人。”

      萱仪瞥了眼隆起的小腹,掐算时日,还有三月便要出世了。一想到这个,她突然捧起碗筷大口吃了起来。绿衣这才暗松一口气,却见她吃着吃着,两行眼泪又淌下脸颊,艰难得连口中的饭菜都差点咽不下去。

      “绿衣,为何殿内如此阴冷?”萱仪拢了拢裹着的薄衾,哽咽道,“快、快把炭火加上。”

      “回太后,本月的炭火还未送到宫中……奴婢已经把能烧的,都扔到火炉里了。”

      “那为什么还这么冷?”

      萱仪见炉火早已奄奄一息,愤而将帷帐扯下,裂锦碎帛声声刺耳。绿衣连忙上前欲阻拦,却见她将撕碎的帛锦尽投入炉火中。

      “太后!”

      眼见精致华美的帛锦瞬息间化为灰烬,绿衣愕然望向仍在撕扯帷帐的萱仪,只觉得她痴痴颠颠,近乎疯狂。许是撕扯费尽气力,萱仪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幽幽望向炉火中瞬间起落的星火,满目萧凉。

      绿衣正要上前搀扶这个狼狈的女子,却听她突然木讷地说:“绿衣,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看见了上元节的灯火,听见了昭仪寺的钟声,还有这些年来所经历的一切。真是奇怪,我曾经苦挨的十四年在梦里不过短短一眨眼,倒是一个小小的上元夜犹如十四年般漫长……”

      绿衣沉默不语,心知她定然又想起故人了。

      “绿衣,”萱仪紧握住她的手,“如今我被困于此,也只有你能借传膳之机行走内外。宫内外的事从来片刻间便可流传千里,你千万要告诉我,清河王府眼下究竟是怎样一番光景?”

      “太后……”绿衣犹豫片刻,咬牙道,“清河王妃自缢后,世子备受凌辱,汝南王为向元叉示好,竟将清河王府的古玩珍藏搜刮一通,还将世子打个半死。前些日子世子才能下榻,不过……已落下腿疾。”

      半晌,萱仪泛白的嘴唇微颤:“那胡家呢?我的叔伯子侄可还好?”

      “胡家大体无碍……”绿衣沉吟片刻,才道,“只、只有……”

      “只有什么?”

      “只有千牛备身胡虔因谋杀元叉事败被流放……”

      她最疼爱的侄儿胡虔,自小养尊处优,心高气傲,如何能受得住流徙风尘?

      萱仪回想起这些年的浮华,一切似乎都如烟云消散。在高后欺压之下韬光养晦的那些年,她不知受尽多少侮辱、躲过多少凶险,好不容易熬出了头,成为大魏至高无上的国母。

      可如今呢?一场宫变,她从云端栽下,打回原形。

      萱仪环顾四周,昏暗的大殿空虚阴冷,就像葬送她后半生的墓穴。

      “绿衣,”两行泪水不禁落下,她的眼里只剩绝望,“完了……一切都完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第十章】芙蓉泣露(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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