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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十章】芙蓉泣露(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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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信子,张獠牙,一代贤王变枯骨。无尾蛇,夜叉鬼,毁我英主好名声!”
乌云压城,阴风狂作。铜骆街上呐喊的人越聚越多,阊阖门不得不增设守卫,羽林军幢主焦躁地门楼之上踱步,眼看门下情绪激动的百姓喧哗不断。
弓弩手已经预备,领军元叉早已下令,若有暴乱即刻镇压,但他望见那一张张悲戚若丧考妣的脸,迟迟不忍发下号令。
清河王元怿因谋逆罪伏诛的事传遍洛阳,即便有诏令颁下宣告罗列的条条罪行,也难以平定悲愤的人心。
“这天说变就变,看样子片刻后必是一场倾盆大雨。”一位将领朝铅灰色的天空一望,叹了口气,“这人怎么反倒越聚越多了?在这么下去,大伙都得淋成落水狗不可!”
“必是清河王妃府中自缢的事传开了。”幢主拧眉道。
“这……”那将领长叹,“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实在顶不住,只能……”幢主朝身旁的弓弩手一瞥。
“可这些都是些百姓啊!”将领涨红了脸,头顶上像是被颗豆子砸中,但他无暇理会。
蓄积已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落,雨珠打得幢主睁不开眼,只能听见嘈杂的雨声中传来他喑哑的嗓音:“军令难违。”
阊阖门下民众的情绪如同油锅般灼热,雨水溅落其中,两相交杂之下,更是沸腾如爆油。幢主紧握剑柄,眼看人潮汹涌,牙缝中始终紧咬“放箭”二字不出。
“天子呐,您看到了吗?苍天在痛哭啊,他在痛哭啊……”
雨水浸透全身,人群中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仰天高呼,沙哑的声音引得愈来愈多的人开始嚎啕痛哭。
只见那老人突然跪在雨地上,颤巍巍掏出匕首,无比果断地朝脸上划去。
“殿下啊!清河王殿下!冤魂莫散,魂兮来归——”
黑压压的一群人也纷纷效仿,长跪剓面,满地洪流顿成血水。
幢主突觉鼻尖一涩,满腔悲愤无由发。只望见碧瓦飞甍一片灰蒙蒙,雨中还有高呼声飘荡远去:“冤魂莫散,魂兮来归——”
这声高呼穿墙越宇,飘荡过九门十二宫,任凭雨水疾风将它一点点削弱,终于眼见头戴笼冠的侍女不留声响步过九曲廊,眼见碧瓦飞檐被瓢泼大雨浸透,眼见鎏金蟠龙金猊纹阴沉庄重。它步履蹒跚爬上玲珑白玉砌成的高台长阶,气喘吁吁终见巍峨庄严太极殿、雕花朱门金阙阁,却在下一瞬心灰意冷、烟消云散。
朝堂肃穆,充耳不闻殿外风雨声。青涩瘦弱的少年神色黯然,目光空洞地望向殿内屏气敛神的一众朝臣。领军元叉负手傲立御座之侧,宦官刘腾正临陛高声宣读旨意。
元诩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局面竟是自己朱笔一挥落定的。
他本以为只要除去清河王,就能不再受制于人,就能挽回皇室清誉,就能消除心腹大患。谁知接踵而来的,是侍读元子攸以失职被逐出宫,是太后被软禁北宫宣光殿,是元叉刘腾自封辅政。
待刘腾将伪诏宣读后,大臣们面面相觑,神色各异。早被元叉收买的大将奚□□冷哼一声,大臣们只得在其威慑下,颤巍巍地俯首称臣。
罢朝后,刘腾亲自将元诩送回寝殿。元叉闲来无事,便在宫中兜兜转转,一路悠然自得观赏皇城风光,好像在欣赏自己的战利品。待他来到西柏堂,坐在高阳王昔日的位置上时,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大将军。”小黄门前来禀报,“汝南王求见大将军,已在堂外等候。”
元叉还未适应“骠骑大将军”的称号,一时间竟有些飘飘然,扬手示意请元悦入堂。
“恭喜大将军。”汝南王元悦一来便连声恭贺,“如今有大将军把持朝政,大魏定能翻开新篇章。悦今携桑落美酒,特来恭祝将军伟业。”
“汝南王,你这声贺喜来得可真是及时。”元叉犹疑地打量他,“不过,本将军倒是疑惑,被杀的可是你胞兄元怿,那清河王妃都已悲痛自缢,怎么你这个弟弟,倒像是没事人一般?”
“元怿虽是我兄长,但也是一个意图篡位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大将军为国除害,悦怎么就不能心怀天下大义?”元悦替他斟满酒盏,“悦代先帝,谢过将军救国之恩。”
元叉悠悠朝那杯盏瞥了眼,笑道:“你会心怀天下大义,那还真是千古奇闻了。谁不知道,汝南王洒落不羁,专喜游仙炼丹,先帝登基以来,从不过问朝政。今日竟会为政事变动上这西柏堂来,还真是新鲜。”
元悦见他也不取酒盏,知元叉定然已对自己心生猜疑,便道:“让大将军见笑了,悦先自罚一杯。”
元叉见他饮尽酒盏,这才轻酌小口,“余韵健劲,果然是好酒。”
“将军好品味,这酒可不是一般的桑落酒,而是白堕老翁亲手特制,人称‘鹤觞’,在洛阳向来是一杯难求。上回好不容易碰上刘白堕新酿成五坛,便花重金一口气买回去了。将军若是喜欢,待悦回府便给您送来。”
“那我就先谢过了。”
元叉见他如此殷勤,突然想明白元悦的来意。原来是怕受元怿牵连,特来向自己示好。
“悦此番前来,还有一事过问。”元悦恭敬问道,“不知将军打算如何处置清河王府?”
“处置?该处置的已经处置了。”元叉笑道,“我也不是喜欢赶尽杀绝的人。你说,清河王妃也自缢了,剩下一些无辜孩童。好歹也同出一族,我又何必为难他们呢?”
“将军宽仁,元悦心服口服。只是,除了人,其他东西呢?”
“东西?你是说元怿那些古玩珍藏?”元叉嗤鼻一笑,“可别说,刘腾那个老东西一早就打着搜查物证的名义去了,也不过搜出一些破铜烂铁,还不抵我的珍藏宝贵呢。”
元悦笑道:“刘公公的确眼疾手快,但论其品鉴,他看上去可不算个行家。”
“此话何意?”
元叉见元悦从怀中掏出一书卷,展开一看,尽是一份琴谱。
“这是……”
“戴顒的《广陵止息》,虽只是摹本,不及原稿宝贵,但现下也举世稀有了。”元悦轻声道,“早闻元怿收藏有戴氏兄弟的琴谱,一直没能一饱眼福,没想到昨日我去了趟清河王府,还真搜出了些宝贝。听闻将军平日也对琴曲颇为喜爱,特意拿来献给将军。”
元叉以指腹轻抚内页,面露喜色:“竟是江左凝霜纸写就而成的,真是稀世珍品!可刘腾那老家伙不是带了一伙人上下翻找了许久么?怎么连这都……”
“也只有将军这样的行家能一眼看出凝霜纸质,刘腾那厮大字还不识几个,怎么会识出如此雅物?”元悦笑道,“他不过搬了些玩物回去,却不知这些琴谱虽貌不惊人,但比清河王府上下加起来还珍贵。”
“琴谱究竟有几卷?”元叉爱不释手地抚摸卷轴。
“戴顒的《三调游弦》两卷,《广陵止息》一卷,《清旷》两卷。戴勃的旧调新弄有五部。算下来,戴氏兄弟的琴谱共十一卷。”元悦将元叉喜不自禁,忙道,“除了手头这一卷,其余的我都派人送去将军府上了。只待将军回府,便可细细品赏。”
“还是汝南王通晓人情,叉在此先谢过了。”
元悦起身道:“将军喜欢就好,那悦就不再打扰将军公务了,先行告退。”
待元悦一走,元叉便迫不及待展开琴谱细细观赏。凝霜纸取材蚕茧,手感细腻,如凝霜雪。元叉照那琴谱上的音符哼唱起来,虽是断断续续几个音,但也觉绕齿留香,恨不得马上就能操弦拨奏,亲耳聆听这曲传世天籁。
“来人!”元叉喜色难掩,进来的小黄门一脸茫然,只听他叫道,“快寻宫中最好的琴来!”
小黄门十余人奔走宫内,终于在徽音殿寻得先帝留下的长生琴。
长生琴取材自百年桐木,琴身呈传统伏羲氏,漆有梅花断纹,长约三尺六寸五分,象征周年一岁,上有七弦,指代北斗七星。元叉轻拨一弦,只听音色清灵透澈,便迫不及待落座定身,展开半卷琴谱,对照弹奏。
早年赋闲在家时,父亲江阳王元继总骂他不思进取,耽溺于丝竹管弦。虽然被抓到总免不了一顿痛责,但元叉还是不肯断绝琴音。直到入朝后,丝弦蒙尘,每日只有勾心斗角在填充他的生活。
元叉见自己已然生疏的指法,内心五味杂陈,拨弦片刻,便觉挫败。心急之下,他正欲收回琴谱,不料慌乱的手却将卷轴推开,琴谱一端坠落于地。
元叉连忙将它拾起,仔细察看,生怕把这宝贵的琴谱卷轴摔坏。
突然,他发现卷轴上裂开一道平直的细缝,元叉下意识地将其一拧,卷轴竟被打开了。他朝轴筒中一掏,一张纸卷竟塞在其中。
元叉倍感惊异,以为找到了什么被清河王藏起的好宝贝,没想到只是一张契书。
契书平平无奇,上头无非记载延昌二年自西域购入的一些檀香木。
然而让元叉诧异的是,落款人处竟齐齐整整排列五个人的名字。除了元怿、元澄、元雍、于忠,竟还有刘腾的亲笔签名。
“刘腾……”元叉心中顿惊,“他竟然和元怿私下有牵连……”
他一遍遍查看这些名字,越看越觉得怪异,不祥的预感逐渐笼罩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