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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八章】昆山玉碎(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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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寻了大半天,元诩才在九龙殿后的灌木丛中发现昨日放飞的纸鸢。
“上启皇兄,父皇母后身健体康,不必牵念。夜忆与兄游赏华林之约,心中遗憾难平,愿以皇兄双目代为观赏,只期折花一枝寄与九龙西殿面湖窗棱之上。建德顿首。”
元诩将纸鸢上的字细细看完,阴郁多日的脸终于漾开一丝笑容。
“看见陛下笑了,建德公主在天有灵,也会欣慰非常。”元子攸见周围随从的内侍都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又道,“明日陛下将往华林园游赏,你们提前准备下。”
内侍纷纷称诺,元诩似乎对这安排十分称意,连连点头。
众人正欲离开时,湖边的风骤然停歇,奇怪的是,一旁的灌木却仍在颤动不止。
“彦达,你看,那棵灌木是不是活了?”
元子攸对元诩稚气的疑问从来都耐心非常,说:“陛下,许是哪宫养的猫儿躲在树丛里玩闹吧?”
“是吗?”元诩也不知怎么起了兴致,俯身朝那灌木拨弄起来,“让朕看看,是哪只贪玩的猫儿……”
谁知才一拨弄,却见一条轻柔的绸带落入草中。灌木丛底露出一张女孩的脸,楚楚可怜蜷缩成一团,朝元诩惊惶地叫道:“陛下救我!陛下救我!”
“你又是哪宫受气的小宫娥?”元诩将她从灌木丛中拉出,细细打量了许久,突然笑道,“还真别说,彦达,你瞧她这赤发,多像建德从前喜爱的那只小猫毛色!”
“陛下,您别说笑了。”元子攸沉声提醒他,“这位女郎是秀容川尔朱酋长的千金……”
“噢,朕听说过你,”元诩嬉笑道,“北乡公主的女儿嘛,说起来,朕还得尊称您一声‘姑奶奶’呢。话说,‘姑奶奶’,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
英娥也没工夫跟他开玩笑,只压低声音,说:“有人要杀我……”
“谁敢放肆?!”元诩义愤填膺,将她的手一挽,“走,我让母后给你做主!”
谁知英娥却奋力挣脱他的手,“我不去!”
“不去?那好,那我可走了。”元诩见她掘着头,又露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临走时又不放心地追问,“你当真不去?”
英娥瞪了他好久,半晌才憋出一句:“你先把我送回寝殿再说……”
元诩见她只是个娇弱女孩,虽说言语上显出些孩子心性,但心里却生了逞英雄的豪气,二话不说,率领浩浩荡荡的内侍行伍将尔朱英娥送回储玉殿。一路上见她闷声不语,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却又想问不敢问,连连向元子攸使眼色。
元子攸斟酌半晌言辞,才小心翼翼开口问:“尔朱姑娘,这偌大皇宫,谁会对你不利?”
“不只是对我。”尔朱英娥闷声答道。
元子攸显然对此一头雾水,“那还有谁?”
“我不敢说。莫贺告诫过我,来洛阳后要谨言慎行。你们这些王公贵族,没有一个是好惹的。我起初还不信,果然今日……”
“那为什么要对你不利?”
“我看到了不该看的,听到了不该听的。这样说你满意了?”英娥显然对元子攸的追问十分反感,“事不出在你身上,要是你跑去跟人乱说,最后倒霉的还不是我?算了,与其跟你们说,还不如跟阿貂说,她最有办法了,肯定会帮我的。”
元子攸见她至此扭头不语,只好以眼色向元诩示意。
那一群世家女孩刚回储玉殿,正想找英娥抱怨,突然看见元诩带着一大伙人到来,纷纷屏气敛神,殿内外霎时间鸦雀无声。
英娥见潘玉书跟在那帮女孩身后,没好气地朝她瞪了一眼,正喊着“阿貂”的名要将房门打开,没想到却见横梁上垂下一具尸体,吓得她两腿发软,尖叫声响彻殿内。
匆匆赶来的元诩示意内侍将尸体放下,英娥瞥眼看出是阿貂,又拉扯元诩哭道:“救命,救命……”
“陛下,刚死没多久。听说小黄门刘奇方才来过一趟。”
“刘腾的义子?他来做什么?”元诩疑惑问道,可没人答得出来。
一听内侍的禀报,英娥的情绪更是失控,尖叫道:“太后,是太后——”
“你说什么?”
这下元子攸也嗅出了诡异,只见英娥小脸煞白,哭声不止:“她要杀我,却杀了阿貂……”
“彦达,派人把阿貂姑娘安葬。”元诩将英娥扶起,正色道,“其他人帮尔朱姑娘收拾东西,暂时搬到九龙殿去。”
元诩坚信,刚即位的自己肯定不像现在这么多疑,虽然身体还只是个孩子,但终日浸润在阴谋心计中的处境令他不得不暗生老成,如履薄冰。关于这件事,他在陪同尔朱英娥回九龙殿的路上心里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刚进入九龙内殿,英娥就将所有的门窗闭紧,小心翼翼地对他说:“太后怀孕了。”
其实清河王与国母的污言秽语早在洛阳街巷内不胫而走,如果只是听见这件“不该听”的事,那他已经有足够的把握保下英娥。于是元诩很稳重地劝她:“安心住下,不会有事的。”
“可是……”英娥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难道你不发愁吗?”
“发愁?为什么要发愁?”
“如果太后生下一个男孩……”
元诩笑出声来,反问道:“那又如何?我才是父皇的儿子,才是帝位的唯一传人。”
“可在我们那儿,部族内每一个子弟都有可能成为酋长的继承人。”
“放心吧,”元诩轻声安抚她,“那是在秀容川,这里是洛阳。”
洛阳,洛阳的真实面孔原来是这样的吗?
英娥躺在榻上,不禁回忆起过往。
她想起在秀容川时,自己也时常这样仰躺在沃野中,遥望原野与天相接的边际。清晨时是一道鱼肚白光,夕阳西下时是万丈残阳未能收尾的殷红。她的马跑得飞快,想要跑到那尽头。这样,她就可以伸手去触摸那条边际,说不定,霞光可以把她的手染成胭脂色。
尔朱英娥估计脚下离天边不过数里,因为平时跟随父亲外出狩猎时,都是这么估测猎物的距离。可当她策马去追逐那条边际的时候,却发现无论跑得多快,边际线也以同样的速度远离。它总是这样可望不可即。直到她不得不策马返回,恋恋不舍地以为,再坚持一会儿,或许就可以到达。
于是每个下一次她都比前一次更早出发,可依旧如此,好像永远都到达不了那个边际。她问堂兄:“为什么天边明明就在眼前,可怎么都到不了?”
堂兄尔朱兆不过年长她几岁,面对这样的问题也着实摸不着头脑。
她会因此恹恹不乐,下一次再尝试,依旧如此。最终她只能坐在马背上,望着天边,一望就是一整天。
“为什么我永远都跑不到天边?”她不解地问父亲。
尔朱荣喝了一大口烈酒,“天边?那是因为你跑错了方向了,我没有跟你说过南辕北辙的故事吗?天边其实就在那个地方,你却朝着和它相反的方向跑!”
“不可能啊,我明明看见它在前面……”
“你在怀疑为父的话?”
“不怀疑!”
尔朱荣满意地点点头:“为父告诉你,天边,根本不在秀容川。真正的天边,在洛阳。你若是想要够着天边,首先要走出秀容川。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想,为父就帮你去够着天边。”
当父亲将她送进皇宫前,指向一座高耸入云的云台,说:“英娥,你要记住,你是尔朱部最尊贵的女子,你是秀容川最优秀的女儿,秀容川的沃野早已狭小得不再适合你驱马了。为了族人,你要发誓用你最大的努力站在那里,去够得着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