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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七章】鹿引华胥(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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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你,未来的齐王殿下。”
老妇人的声音始终回荡在高欢耳边,像一串魔咒般围困他的心。返回的路上,马蹄悠悠,高欢坐在鞍上,出神地望向原野边际的落日,心里却总在回想在火中看到的场景。梦幻的功业就如那消失的茅屋,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同游的友伴都在兴致勃勃地谈论方才的奇遇,唯有他只余兴尽悲来的惆怅。
“梦里我锦袍绣衣,居京邑高门府邸,来往皆是豪族贵胄,就连帝王也要对我礼让三分。”司马遵业悠悠回味道,“平日非万钱珍馐不下箸,非丝竹天籁不入耳,妻妾盈房,个个貌美如花,子弟皆仕禄高官,出入童仆开道,万民瞻仰……唉,人间除了我,有谁如此命贵?”
“切,你还真把美梦当真?”一旁的贾显智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头,“醒醒吧,太阳都快落山了。”
“啧,好歹我第一次做这样的梦,真是不想醒来。”司马遵业伸了伸懒腰,“话说梦里的我也算是个身历数帝的重臣,不知为何有一幕却身处幽暗湿冷之地……说来也奇怪,虽然看不清样貌,但一切却格外真实,我甚至看到有个皇帝背上长了黑色的龙鳞。”
“哪有人会长鳞片的?果然只是梦罢了。”阿珩不耐烦地插了一句。
“我也看到了。”许久不作声的孙腾突然开了口,“我也梦见自己身居显赫高位,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也看到了一个长着龙鳞的帝王。”
“不会这么玄乎吧……”司马遵业一怔,又问侯景,“万景,你梦到这个了吗?”
“没有。”侯景似乎还没睡醒,眯着惺忪双眼,木讷道,“我梦见自己骑马渡江,马蹄刚一下水就变成了一条银白色的巨龙。我骑着它在云层中穿来穿去,好不容易才把持住它的龙角,于是它就乖乖地把我送到一座繁华都城里,后来……”
“后来怎么了?”司马遵业见他有些吞吞吐吐,迫不及待地询问道。
“后来……后来我娶了一位美貌的公主为妻。”
司马遵业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你能娶一位公主为妻?她堂堂一国公主凭什么看上你这么个边镇穷酸小兵?哦,是了,这是梦嘛,在梦里,我的儿子还娶了公主呢。”
侯景经他这么一奚落,更是难为情地抿紧嘴,黝黑脸上的疤痕也难堪地缩起身来。
“你少瞧不起人!”阿珩忍不住反驳,又问侯景,“你娶了公主,之后呢?结局是什么?”
“后来……哦,后来也没什么故事,我给公主抓了只猴子,她把它煮熟后尝了一口,感动得快要哭了。”侯景一挠头,拼命回忆,“我寻思着怎么会这么好吃,正想也尝一口,结果梦破了。”
“哈哈哈哈……”司马遵业笑得更大声了。
“你们的梦怎么都这么美好,”阿珩有些沮丧,“只有我的,枯燥又无聊。”
“啧,说来听听?”司马遵业的手指在她脑门上轻轻一敲,“我倒要看看你这小脑瓜里每天都在想什么。”
“我……”阿珩咽了咽喉咙,“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狼。”
高欢惊愕地望向她,脑海里闪过的,却是被狼一口咬碎脖颈的噩梦。
“其实也没什么故事,我就是一头普通的狼,徘徊在草原上觅食。本来我发现一头白鹿,正追赶不舍,结果跟丢了,便遇上一片大水泽,岸边的草丛里有一群羊。于是我埋伏在草丛中,一边数羊一边想办法。结果这时候,水泽里的水突然急速地被蒸干,干涸的洼地又不知怎的,一边长出茂密的青草,一边隆起变成高岗。没过多久,又发生了变化,高岗一点点被侵蚀成平地,长满了一样的野草。兴奋的羊群加紧了吃草的速度,很快,地上就成光秃秃的一片了……”
阿珩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实在太无聊了,我都忍不住在草丛中打起瞌睡来,这时候听见有人在叫我,一睁眼就醒了。”
“谁在叫你啊?”司马遵业忍不住问。
“不知道,好像是个男人的声音,他叫我回头。”
“回头?”司马遵业挑眉道,“你这个梦还真是又奇怪又无聊。也不知道那个老妇人给我们喝了什么酒,竟让人睡得如此酣醇……贺六浑,你难道没梦见什么吗?”
“我……其实和你们的都差不多,没什么值得一提的。”高欢轻夹马肚,“时间也不早了,昭君在家也该等急了。”
“差点忘了这码事!对了,那只赤兔呢?好不容易打到这么个稀有东西,可不能白费一场功夫。”司马遵业四处探望,终于在高欢马侧发现被绑好后腿的赤兔,“回去用它给昭君炖一锅汤,保准给你生个白白胖胖的乖儿子!”
“那就借你吉言了……小珩,你去哪儿?”
“我、我、我答应了阿娘今晚回家,没想到睡太久误事了。”阿珩挥手告别,一拉缰绳便回马,“我先走了,阿干,下回有空再来看你和阿嫂!”
高欢还来不及劝阻她留下,人与马已经只剩下背影了。
“你这小东西也忒不长进了,连只兔子都逮不到。”司马遵业点了点苍鹰的头,蹲在刘贵肩头的紫电突然猛地一抖擞羽翅,吓得他连忙抽回手,但嘴皮子仍碎碎不止,“凶什么凶,再凶的话,连根兔腿都不留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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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意将青蓝色的天际染上一层微醺的紫,恋恋不舍的余晖在云层中撕下一片薄絮,漏出的斜照有如鎏金般灿烂。武川与白道不过四五十里路的距离,偏偏阿珩一路悠悠晃晃,临到此时也没看到武川的城头。不远处一群雪白的羊有如风吹云团般悠悠行过旷野,在她分神的片刻便已远远将她甩在身后。
飒风就如没入草海中的小舟,草色迷离,将视野笼盖在半醉半醒间。阿珩一面回想梦境,一面用挥舞马鞭,抽打疯长及膝的草木,惊起飞虫一片。
烟草朦胧中,一条清澈的河水蜿蜒流过,紫蓝的暮色落在水面上,本就显得瑰丽神秘,偏偏有一只通体雪白的鹿静立在水侧,正俯身喝得畅快。细舌一吐便将沾满暮色的清水卷入口中,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像是打磨光滑的玉石般通透灵动。
我不会还在做梦吧。阿珩揉了揉双眼,梦境中的那只白鹿,也这样静立在水边,似乎就是为了等待她的出现。
阿珩生怕将它惊走,便悄然从马鞍上爬下,蹑手蹑脚朝河边走去。
没想到她走两步,飒风哒哒的马蹄也跟两步,踩得草茎窸窣作响。
“飒风!”阿珩压低声音,贴在马耳边,“这里离家也不远了,你先回去给阿娘报个信,我一会儿就回去。”
飒风刚在她的驱赶下快步回跑,白鹿便敏感地朝这头望来。幸亏她及时蹲进草丛中,这才没被发现。阿珩索性利用草木作掩护,匍匐前进,没想到就在她快要接近河边时,白鹿毫无征兆地拔腿跑开。
阿珩暗骂自己太过大意,正要追出去,却透过杂草,看到两个身影正坐在岸边。
白鹿迈着轻灵的步子向他们跑去,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女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白鹿俯低的头,姣美的脸上浮现笑意,温柔的霞光如薄纱轻覆。正在此时,一瓢水花从河中泼来,眼看自己的衣服被浸湿,少女不悦地大叫:“阿干!”
赤身少年从水底钻出,爽朗的笑声响彻云霄。他仰身漂浮在水上,划水的手臂比鱼尾还灵活。
岸上的另一少年比他们年长许多,体面端正的穿着颇有沉稳儒雅之气,眉似青竹叶,眸若沾星辉,即便距离尚远,也难以忽视那张俊俏的面容。他温柔地替少女擦去额上的水泽,谨慎的举止又不至于轻佻,方才还一副委屈样的女孩立马露出娇怯的羞色。
明明挨坐在一起,可这少年偏偏以端方姿态,与他人划出无形的间隔,这倒是有些奇怪。阿珩越看他越觉得,此人全然不似六镇边塞粗犷的武人,倒像是长在世家大族的贵公子。
“如愿哥哥,”而那羞怯的少女似乎也回过味来,小心翼翼道,“身为家中独子,眼看早就过适婚之年了,可你倒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
“莫贺自会为我安排的。”少年遥望河川日辉,似乎根本没把这事放心上。
“可是,酋长似乎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如今柔然连连屡犯边塞,朝中也动荡不止,莫贺心系军营,自然无暇顾虑这种闲事。”
“闲事?”少女不满地蹙眉,“儿子的终身大事怎么能算闲事呢?况且,你也不能老指望酋长,也应该为自己拿主意,毕竟这关系到你的一生……那,如果让酋长拿主意的话,你觉得他会怎么办?”
少年搓揉着手中草茎,“也许会选择和宇文部联姻吧。上回他还跟我提了句,说是黑獭的姊姊似乎也到了婚龄……”
“宇文家的二娘子?”少女垂下眼眸,“那还真是天作之合……”
“实话说,我现在也不在乎。莫贺也常教导我们,男儿志在四海,当谋宏图大业。霍去病还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不是吗?”少年微笑道,霞光洒满眸底,“话说回来,凌妹,去季春月宴的感觉如何?”
少女的双颊浮现一抹红晕:“我也是第一次去,根本不懂规矩,都是阿干带着我……再说了,你又没来……”
“有冲弟照顾你,我去不去也不重要了。”少年笑道,“怎么样?有没有看到什么合心的人?”
“都是些毛头小子,有什么好合心的……”少女深吸了一口气,侧目偷瞥,见少年正远望水面出神。浮光跃金,水波粼粼,少年俊朗的轮廓被霞光笼得别有一番美感。她忍不住凑近,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清苦的药草香,“如愿哥哥,其实我……”
正在此时,白鹿敏感地回头低鸣,惊破如梦的静谧。少年警觉地一回头,只见草丛中迅速闪过一个身影,还不等少女回过神,便朝那身影追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