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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七章】鹿引华胥(2) ...

  •   “说起虎贲羽林,”高欢突将话题一转,“你们可知前些日子洛阳发生的事?”

      “你是说张仲瑀家的事?”孙腾接话道,“这事恐怕如今无人不知了。”

      “那段日子我去洛阳送信,正好目睹此事。”高欢皱眉道,“一代老将被弄得家破人亡,如此恶劣之事,太后竟如此草草处置,实在令天下人寒心。”

      “一向公正严明的清河王,不也对此不闻不问?”司马遵业悠悠一抽马鞭,“依我看,大魏的气数也快尽了……”

      “子如!”贾显智急道,“你怎会说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被旁人听去了,你有几个脑袋可以掉?”

      “放心放心,这不就我们兄弟几个,没旁人嘛!”司马遵业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再说了,你们自问,我难道说错了吗?太后垂帘以来,动荡之事还不够多么?幼主孱弱,就算有重臣辅佐,面对如此女主,也只能叹有心无力。先是罢了于忠,再是元澄亡故,这又折了张彝,能当顶梁柱的一一去了,剩下的清河王就算再有辅佐之才,也是孤柱难擎。更糟糕的是,还有刘腾、元叉这两只蛀虫……啧啧,连虎贲羽林作乱都压不住,我看大魏迟早要断送在这该死的太后手中!”

      “话虽如此,将之奈何……”贾显智重叹一口气,“我等闲人,社稷没则家国去,犹如浮萍一叶,只能随潮涨潮落。”

      “就算如浮萍,也应该设法改变自己漂泊的方向。”刘贵沉声道。

      “如乱萍漂泊,这命运也太过潦草了……更何况是身处在如此混沌的湖海中,即便想洁身自好,也难以反抗浊浪吞噬。我们尚且还能走马游猎,蛮荒之地虽凄凉,但也不失为避难之所。只是其他人呢?那些在贪官污吏手中苦苦煎熬的百姓呢?平日忍受污浊之气,一场暴风雨都可能连累他们家破人亡。倘若能够有人澄清天下,海清河晏的盛世不是没有可能……”高欢不由想起洛阳暴乱中那些被无辜连累的人,突然阿珩的高呼声传来,将他的思绪打断,“走,去看看。”

      待众人策马而去,司马遵业才跟上马步,意味深长地望向高欢的背影。

      “阿干,这头兔子太能跑了!”阿珩急切切地朝他们的方向一指,“快快快,它又绕回去了!”

      高欢的目光在草丛中一搜寻,果然见一只兔子左扑右闪。奇怪的是,这只兔子并非有易于掩护的草黄色杂毛,反倒是难见的一身赤红,奔跑之时如火球飞滚,格外引人注目。可偏偏怎么也射不准,好像眼睛长在它的身后,总是在距离分寸之时便将身一闪,完美地擦开羽箭。就连猎鹰紫电,也没伤到它分毫,一俯身扑近,那只火红的兔子就钻进草洞,却又似挑衅般从另一头钻出,故意停留等众人反应过来,才撒开四脚继续飞跑。仿佛这一场逐猎,对于它而言,只是一场游戏。【1】

      众人索性各自把守一方,逐步将包围圈缩小,只靠猎鹰将它驱逐至其中。

      眼看俯冲的紫电就要逼近,赤兔似乎也开始紧张起来,慌不择路,却没发现前方何时闪出一只草黄色的猎犬,一口咬在了赤兔脖颈上。被惹怒的紫电对此很是不甘心,也不顾双方体型差距,怒张双翼朝猎犬扑去。

      猎犬吃痛的尖叫声传来,众人循声赶到时,只见黑羽扑落,鹰犬扭打在一起,那只赤兔反而一副死状被扔在一旁。

      刘贵连忙呼唤紫电返回,可任凭他怎么下指令,猎鹰仍旧沉浸在厮打中。那猎犬也一副不依不饶之状,被鹰爪抓得脸上血痕累累也不退却。无奈之下,高欢只好以鸣镝威慑,鹰犬一吓,立马放开彼此,退回各自领地。

      刘贵见自家宝贵的猎鹰被咬下不少羽毛,心疼得直咬牙。而那猎犬也凶神恶煞地守在家门口,吠叫不止。众人这才发现,他们竟找到一间坐落在草野之中的小茅屋。

      这时,一个盲眼老妇人在儿子的搀扶下从屋内走出,连连用手安抚下吠叫的猎犬,道:“远道而来皆是贵客,若不嫌弃,不妨在寒舍中休憩片刻。阿大,去准备些酒菜,别慢待了客人。”
      正好日上三竿,也到了该进食之时。众人向老妇人谢过后,避开猎犬走进茅屋。

      茅屋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孤立在草野深处,令人觉得有些奇怪。但眼下众人只顾填饱肚子,也没打算多问。盲眼老妇人虽是主动好客,但表情却格外冷漠,倒让人觉得有些不情不愿,反倒是没说上话的儿子,脸上洋溢热情的笑容。

      老妇人正落座在阿珩对面,这倒让她如坐针毡。

      “小姑娘在怕什么?”老妇人冷不丁地开口,“莫不是老妇人我?”

      “不不不……”阿珩连忙解释,却又疑惑地开始打量她那双无神的眼睛。

      “别看了,瞎的。”老妇人悠悠道。

      “你怎么知……”阿珩自知失言,连忙闭上嘴。

      老妇人终于咧嘴一笑,口中只剩两颗老牙,看上去比哭还难看,“小姑娘,等你长大就明白了,这世上很多东西,有眼睛不一定能看清。老身虽是两目盲瞎,但心不瞎。”

      “婆婆,我是年纪小,但我又不傻。心在这儿呢,隔着前胸后背,怎么看人?”阿珩忍不住比划,“我看您老就是在装瞎……”

      “小珩!”高欢厉声呵斥,阿珩只得闭上嘴,“大娘,我妹妹年纪小,不懂事,您别跟她计较。”

      “童言无忌,老身倒喜欢她说话的直率。”老妇人也不生气,反倒慢声细语道,“小姑娘,你别看我眼瞎,但老身却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常人看不到的?那是什么?”

      阿珩正发问,妇人之子正好端上酒盏,为各人一一斟满。虽说她从来不沾酒水,但见这杯中酒水如琥珀般,疑心也会如蜜糖般甜口,忍不住轻酌一小口,果然芳香四溢。

      “命运。”老妇人答道,“每个人的命运。”

      “既然如此,您帮我们几个看看?”阿珩显然没将她的话当真,倒是对杯中酒水越尝越喜欢,“您先说我的,最后说这个人的。”阿珩也不管她看不看得见,偏偏指了指身边端坐的高欢。

      “此人生长胡汉之间,常有孤雁离群之叹,仪表如玉,目有精光,出身微寒,却心怀凌云之志,人杰之相,日后定当指靡众人,如何能作末议之资?”

      老妇人侃侃而说,如见其人,众人皆目瞪口呆。还不等阿珩回话,老妇人又指向司马遵业:“晋室后裔,体淌皇族血脉,身长太守府门,恃才放旷不甘人下,日后自当历位人臣,子孙后人显贵非常。”

      “他是姓司马不错,但日后是否显贵还真说不准。”阿珩一撇嘴,却发现司马遵业不似往常般反驳,反倒若有所思,不由起了兴致,“婆婆,那我呢?我是不是以后能常伴阿耶阿娘身侧,看着我妹妹好好长大?”

      “哪有孩子能一直留在父母身边的?小姑娘,记住,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只有飞不高的燕雀才会安于原地,你是遨游天下的鸾凤,注定背井离乡。”老妇人的话幽幽出口,阿珩的脸色却越来越差,“玱为珩音,相依相存,如影随形……”

      阿珩越听越迷糊,眼前的杯盏竟开始重影,正欲开口,突闻身后传来杯盏落地声,转头一看才发现,司马遵业等人纷纷倒下昏睡,就连猎鹰也在刘贵肩头合翅深眠。

      “这酒……”

      阿珩这才反应过来,老妇人的脸上竟出现一抹幽幽的笑意。

      “小珩!”待高欢上前搀扶,却发现她早已全身瘫软无力,“这怎么回事?你们究竟是何人,竟在酒水中下毒?”

      “这酒没有毒,只是起作用了。”老妇人角落的草榻一指,“鸾凤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更何况迟早要分道扬镳?带她过去吧,老身还有话,想与你单独谈谈。”

      这酒果然没有毒。阿珩在草榻上呼呼大睡,高欢这才安下心,再看老妇人,更觉其古怪异常。炎炎正午,她却非在屋中燃起炉火,热得他连连拭汗。

      “实话说,我如今并不相信有人能够看穿命运。”高欢率先开口道,“命运如果早已落定,世人又何苦奋力挣扎?”

      “大王何出此言?”老妇人幽幽道,“命运如棋盘,步步皆输赢。从没有听说有人胡乱落子可以得胜,更没有听说一局足以定输赢。所谓转败为胜,不过是胸怀大局之人布下的诱敌之策。观其心智,察其格局,足以推测胜败输赢,棋盘如此,更何况微不足道的人。”

      “既是如此,命运究竟是否可信?”

      “大王走马草海,不辨方向,老身将套马杆支起,纵使草木葱茏,终淹没不过杆顶。既知方向在此,大王只需策马疾驰,奋力而来便是。这根套马杆,就是命运。”

      “这倒也有理……”高欢突惊,“大娘,你口口声声唤我什么?”

      老妇人将一柄匕首伸向火炉,火苗好似在舔舐刀面,疯狂起舞,“你是天命王者,将来自有澄清天下之大任,挽救黎民于苦海浊浪之中。不信吗?把手伸来,老身让你看清楚。”

      高欢如中魔般将手伸去,只见老妇人以匕首割其掌心,鲜血滴落火中。高欢这才如梦惊醒,发觉炉中之火烧得更为熊烈,但任凭火星四溅,也感觉不到一丝灼痛。

      “近些,再近些……”老妇人的声音犹铃声回荡在耳侧,“烈烈熊火,灼灼其焰。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烈烈火焰中,光芒好像是从铁甲银盔上散射而出。高欢一开始难以直视,渐渐视野中却只剩下火焰,其余皆是如夜的黑暗。他看见一望无际的平原上狼烟四起,看见黎明之光踏上沉积的尸山。目光追随马蹄直入城墙内,威武雄姿的将士如鱼鳞密致。一个人独自穿梭其中,不着一甲却丝毫无损,只有成批成批的兵器为之开道。即便什么都听不见,他也能感觉到将士们排山倒海的高呼声,如浪潮推递上层层玉阶。那个人居高临下,只微微抬手,天下风云如转掌心。而更令他惊愕的是,那个人分明长着他的面容。从未有过如此意气风发,从未有过如此胸怀豪壮。

      “这就是你,未来的齐王殿下……”

      当火焰寥寥消散,所有宏图伟业即将化为乌有。高欢从未感到如此心痛,甚至想伸出手去火焰中抓住本该拥有的一切。他正沉浸在万人之上的美梦中,怎么可以就这么醒来?

      但他抓住的只有灰烬,他的身体正如胸中那颗心,正在坠入不测深渊。

      深渊尽头是无人绝境,只有混沌黑暗。高欢站在原地,寸步难移,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如水滴岩层。他还来不及看清来人是谁,柔软的身体就钻入他怀中。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分明很熟悉,可面容却大相庭径。

      女子轻轻吻上他的脖颈,他也情不自禁地闭上眼,快要坠入温柔乡中。正当此时,突然脖颈裂痛,高欢猛地睁开眼,却发现一头硕大的白狼正伏在自己肩头,参差獠牙紧逼而来。

      他终于惊醒,发现自己正躺在草野深处。日头已有西沉之势,他们的坐骑无拘无束地驻足在不远处。四周传来连连呵欠声,原来是司马遵业等人正在伸懒腰,猎鹰紫电一跃腾飞,正在半空盘旋。众人发现自己虽未改变位置,但茅屋却已不见,昏沉之中又想不起前因后果。

      突觉手中一阵刺疼,一道凝血的伤痕赫然出现在掌心。高欢连忙起身探看,只见阿珩正躺着伸了个懒腰,身下正是一方草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第七章】鹿引华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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