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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五章】平城风月(1) ...

  •   天气又渐渐变冷,转眼又要入冬。

      高欢站在平城城头,眼前依稀出现了大雪覆盖整座城池的模样。冬夜对于守城人来说是最难熬的。

      每当冰凉的雪片沾落在他的脸上时,他就会想到家。但自从父亲娶了续弦,那里就不再是他的家了。他的后娘对他不算坏,但自从异母弟弟高琛降世,本就时常不着家的父亲连平常的关心也吝于施舍给他。一家人好不容易围坐在一起过年夜,他就坐在父亲身边,看着他们三个其乐融融的样子,倒觉得自己才是一个外人。偶然一次机会,他毫不犹豫跟随姑母来到叱奴家,宁愿忍受叱奴昭的责骂,也不愿再回到那个陌生的家里,忍受蚀骨的嫉妒与孤独。

      守夜的时候,他常常望向虚无的夜空遐想:这里是平城,一座被人抛弃在边际的旧都,就如同他这支被流放到荒凉边镇的高氏一脉一般,坐也萧凉,行也萧凉。这座城的心在深埋的黄土中微弱地跳动,有时候,他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与它的呼吸如出一辙。

      一匹棕褐色的马从远处跑来,马鬃在风中飞扬,远远看去,像是一团火焰在燃烧。马背上的身影伏得很低,看不清面容。随着一声马的嘶鸣声传来,他忍不住从女墙内探出头来,却发现那匹马正焦躁地在城门下左右徘徊。马背上的女孩焦虑地拉扯缰绳,似乎仍然把控不好马头。

      “阿干——”

      熟悉的声音从城门下传来,阿珩正在马背上,甩着马鞭朝他招手。

      高欢连忙只身跑下城头时,那匹棕褐色的马毛色在日光下显得很鲜亮,不安分的马蹄左踩右踏,耳朵扑闪,仿若一个见到新事物的孩童正用新奇的目光四处打量。阿珩在马背上又是拉缰绳,又是叫唤,丝毫不能控制这匹马安分下来。

      高欢连忙上前,一手牵过缰绳,一手轻轻抚上马头。说来也奇怪,那匹马一开始见生人靠近,便以喘粗气示警,不断地扭动脖子。可当高欢的手轻抚了它几下后,焦躁的情绪渐渐平和下来,缰绳渐渐放松,才片刻功夫,马蹄便安分地立在原地。

      “飒风可调皮了,连阿耶都驯不好它,阿干你驯马的功夫真厉害,才这么一会儿,它就变得这么乖了。”阿珩惊诧道。

      “雕虫小技罢了。”高欢放下缰绳,敲了敲她的头,“你啊你,明明知道这马脾气不好,还敢骑着它跑这么远,要是我没及时赶下来,看你怎么下马背!”

      阿珩却一拳头狠狠地朝他身上砸去:“你还说我!你一声不响就跑平城来,这么久了连封书信都不寄,要不是你阿耶说漏嘴,我现在还不知道你人在哪儿呢!”

      “好了好了,打够了没?”

      “没有!”阿珩赌气道,“再打一下就够了。”

      高欢忍俊不禁:“饿了吧?再闹脾气就让你饿一天。”

      **

      入冬的夜来得很快,简陋的茅屋内也渐渐昏暗下来。寒风吹得木门吱呀摇晃,阿珩坐在火炉旁,迫不及待地将烤熟的截饼塞进嘴里,舌尖被烫得直发麻。高欢连忙递去水囊,看她狼狈地朝嘴里灌水,哭笑不得:“急什么急,这里又没人跟你抢块饼。”

      “这段日子你都住在这儿么?”阿珩抬眼环顾了下昏黑又狭小的茅屋,火光那头的高欢点点头,她的心突然被揪紧,“这里又窄又冷的……你又孤身一人待在平城,大冬天在城头上守夜多冷啊……”

      四周很安静,只有火在无声地燃烧。

      “阿干,你回来吧,我……我不想看你这样受苦。” 她垂下眼眸,将眼中的情绪掩藏在阴影里。

      那只粗糙的手摸了摸她的头,手心的温度跟从前一样。

      “可我必须经受这种苦。你说得对,如果一个人总是想着上天已经为他安排好了一切,他一辈子都将庸碌无为。所以我不想再寄人篱下,我也不想再顺应天命。”

      “我没有否认这些话的意思……我只是、只是还不想离开你……”

      炉火里的火星匆忙忙地冒出,像是夜空中的流星飞逝而过,瞬息间消没在眼前。阿珩感觉脖子有些僵硬,像是被巨石重压着似的,垂落的眼帘中映入并肩而坐的两个影子,她听到他的声音轻轻响在耳畔,有些沙哑:“但我们迟早要分离的,不是吗?地上的人就是天上的一颗星。他们在天上守望相对,共同度过千万个年岁。”

      火光落入那双澄澈的眼睛,好像冰凉湖水中一个没有温度的倒影,他给她讲过无数绚烂奇丽的传说故事,没有一个比得上这片刻间寥寥数语。

      “一颗星子变作流火从夜空中滑落,就意味着一个人将在地上降生。世间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是为了重逢而降落,唯有血脉亲情是为了分离。”

      她小小的脑袋静默无声地靠在他的肩头,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一声轻巧的敲门声传来,高欢立马站起身,朝木门走去。

      门刚开了一条缝,外头的寒风便猝然灌入,罩着斗篷的身影迅速钻了进来,抖了抖身上的尘土。斗篷把那人包裹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清面容。

      高欢像是已经习以为常,朝着那人道:“阿喜姑娘,算我求你了,还请你替我跟娄家三娘子道个谢,赔个不是,不必再送东西过来了。高某实在是庸碌之辈,无才无德,断然配不上你家娘子……”

      那斗篷滑落在地上,清婉的容貌赫然展露在眼前。

      高欢顿时一怔:“是你……”

      阿珩耷拉着肩膀坐在炉火边,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直到望见斗篷下钻出的那个漂亮女子,好像在昏黑的夜里突然望见明月出云般。

      “阿喜已经说过了。若是你心怀感激,何不亲自登门拜谢?”娄昭君将斗篷捡起,嘴角仍如从前般露出一抹恬静的笑。

      “在下也说过,人微言轻,不便登门造访。”高欢朝她作礼,目光却不知何处安放。

      阿珩见她走来,正手足无措,突然一股浓郁的香气钻入鼻中。只见她从手中的布囊中拿出一包荷叶,在阿珩面前将绳子一解,里头鲜嫩喷香的烤鸡便展露在眼前。

      “我今天在城门口看见你了。”阿珩双眼发亮地凝视那荷叶中包裹的鸡肉,女子温柔的笑落入余光中,盈盈如水,“你是高郎君的妹妹,对吗?这么远到平城来,一定饿极了吧,这是姊姊亲手做的荷叶鸡,你尝尝。”

      阿珩才觉得截饼香脆,可当这荷叶鸡摆在眼前时,好像万物都失了色。

      “谢谢阿姊!”

      高欢刚想制止,看她吃得津津有味,话到嘴边只得咽了下去。

      “你妹妹长得真好看,那副眉眼像是玉匠精心雕琢出来的一样……草原上的女孩子就是跟世家闺门里长大的不一样,这么远的路,一个小姑娘单骑行走竟也一点都不怕。”

      “她的性子就这么野,”高欢拘谨地接过她递来的酒囊,“更小的时候,刚学会骑马,就瞒着家里一个人到处乱跑。有一回到了夜里也不见回来,她阿耶急了,满武川找,最后是我把她寻回来的,一问才知道,跑了半天连路都找不回来了。”

      “瞎说!”昭君正听得起劲,一旁啃着鸡骨头的阿珩突然喊道,“你要是再晚片刻,我自己就能找回来了,分明是你在半道上把我截了!”

      “我若再晚上半刻,说不定你已经进了野狼的肚子了。”

      “才不会,它是野狼,我也是狼,阿干你不是教过我,‘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昭君被这句逗笑了:“那你阿干有没有告诉你,这句诗说的就是曹氏兄弟反目为敌?”

      “咦……是吗?”阿珩挠挠头,“好像是有这回事……”

      “第一次来平城吗?”昭君问她。

      “不算是!”阿珩回道,“上一次经过平城,我还在阿娘的肚子里。”

      “那上一次阿娘‘管’着你,肯定没能好好游玩吧?”昭君见她双眼发亮,继续道,“不如你在这里多待几日吧,我带你好好逛一逛平城旧都?”

      阿珩全然不顾高欢的眼色,激动地答应:“好,一言为定!”

      次日正好是个艳阳天,古旧的平城难得舒展明媚光景。城北浑水、城西武州水如两条游龙蜿蜒入城,盘踞于此。长街西岸流水潺潺,杨柳扶风,锦鳞泳戏。旧都的里坊格局并未改变,只是皇城旧址处几乎无人涉足,葱郁的藤蔓爬满石墙,刻有“代寿无疆”的莲花瓦当偶尔从花叶间隙中探出真容。

      阿珩骑在飒风鞍头,在昭君的陪伴下,将平城几处名胜走遍,兴致越发高涨。最后只因饿得前胸贴后背,才听从昭君的劝告回娄府小憩,但心里仍念念不忘永安寺佛池中养的几头百年老龟。

      娄府内,一道曲折的回廊绕堂而过,直通内院。回廊上每隔五步便悬挂一盏八方灯,细碎的流苏在风中摇晃。阿珩刚步入回廊,眼睛便被精致的八方灯吸引了,边走边跳,伸手摇晃灯盏下的流苏。阿喜生怕她一个不小心摔坏了,只好也跟在她身后,跑得气喘吁吁。

      “我要让它们全部向我招手!”阿珩乐此不疲地将八方灯一个个打晃,但无论她怎么加快速度,常常是刚晃到第五个八方灯,前两个的摆动就已经渐趋停止,她只能不厌其烦地又倒回去重新晃动。

      正当她累得气喘吁吁时,突然一阵天风刮来,终于回廊中所有的八方灯都齐整地晃动起来。阿珩激动地拉住身侧走过的人,也不加辨别,便高呼道:“娄姊姊,你看,它们都在招手!”

      “小姑娘,你是哪只眼睛不好使,怎么乱叫人‘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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