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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四章】月之初蚀(2) ...

  •   崇训宫内,博山炉中檀香烟袅袅升起。胡萱仪站在窗边,双目久久凝视外头静立的花木,明明是一个宁静无风的日子,她的心中却涟漪不止。

      前一刻,崇训太仆刘腾匆匆赶来,只附在她耳边低语几句,便将她心中好不容易缓和的平静彻底打乱。宫娥绿衣看见她眉间的忧虑,正欲相劝,抬眸便见清河王元怿走来,连忙知趣地欠身告退。

      平日见到他,胡萱仪没有一次不是满心欢喜的,可今日却连笑容都假装不起来。

      “还在忧虑朝议之事么?”他清朗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任城王所奏之事,也并非毫无道理,只不过他一向进谏过直,自古良言多逆耳,气过了还是要重新考虑的。但六镇之事也不能急在一时,倒是元叉受贿一事,处置刻不容缓,此风一开,必有大患。”

      “元叉是我妹夫,你让我该如何处置?处置过厉,不仅伤了家人感情,而且有损胡家声威。我父亲已经病逝,家中子弟皆无大才,仅此一外婿勉强撑得住门面……我看,他不过一时利欲熏心罢了,念在初犯,你且饶他一次,就当看在我的面子上。”

      元怿眼中似是不甘,沉默片刻后,只得道:“这一回便算了,怕只怕他不听告诫,日后变本加厉……”

      “不会的,我会找机会好好警告他。”胡萱仪紧紧握住他的手,眸中隐隐闪着不安,“朝中之事有你把持,我从来不必烦忧,这一次,我所担忧的,远非如此。”

      “我见你今早一临朝便有些魂不守舍,到底发生何事,令你如此不安?”

      “你没看到么?整个洛阳都看到了,天狼食月,”她的手微微发颤,“天狼食月,国母将亡……”

      狐狸溺水,高氏当王。

      可她心中真正耿耿于怀的却是这一句谶言,她很少讳言至深如此。。

      元怿却将她拥入怀中:“你胡说什么呢?这些无非是闲来无事的人妄自揣度天象,胡言乱语捏造的谣言,你也会信这些么?月蚀之象,自古以来便有,从来没听闻有这种联系。就算天象真是一种预兆,天意岂是寻常百姓能解的?无稽之谈罢了。”

      “可我相信了。”她的双手环紧他的腰,声音有些微颤,“宣仁,如果它不是谣言呢……你还记得宫里老人的传言么?当年高祖皇帝的废后林氏被缢死的那天晚上,平城的夜空也曾出现月蚀之象……子贵母死的祖训犹如诅咒,历朝历代有谁能逃过?纵然高祖当年如何为林废后苦苦求情,纵然林废后如何拼死反抗,也终究逃不过三尺白绫。可今时今日,偏偏元恪一念之差,让我逃过了……”

      “可他们还是不甘心放过我……”萱仪苍白的嘴唇微颤,“这不是巧合……不是巧合……是他们还不甘心放过我……”

      元怿这才方才撞见行色匆匆的刘腾,原来竟是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谶谣奔走宫外。他自然明白她的忧惧,但这种忧惧,未免太过荒谬。

      “参见陛下!”

      元怿正欲再劝,却听殿外绿衣突然一声高呼。相拥的二人立马放开彼此,仪态如常。只见元诩拉着年幼的建德公主跑来,眼中似有欣喜,但当脚步停在胡萱仪跟前时,又一副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

      “母后……”元诩小心翼翼道,“高太后不日便要回母家省亲,传来口信,说是对建德妹妹想得紧。母后,建德也有许久未见母亲了,可否、可否许儿臣领她出宫一趟,就见一面,儿臣便带她……”

      “那便见吧。”

      元诩没曾想竟如此容易得到应允,不由一怔。

      “子女探视母亲乃是孝行,有什么好阻拦的?”她的手温柔地摸了摸元诩的额头,“瞧你,不就请示件小事,用得着急出一头汗么?”

      元诩激动地朝建德公主一使眼色,二人异口同声道:“多谢母后恩典!”

      多年恩仇,泯然一笑。元怿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倍感欣慰。元恪在位之时,高英便与胡萱仪势同水火,更是因为元恪在胡萱仪诞子后废除祖训,胡萱仪免于“子贵母死”的劫难,得以存活,使高英心生妒意,派刺客前去暗杀,幸而刘腾等人周旋,胡萱仪才免于一死,自此结仇更甚。

      如今这一切,终是随着元恪下葬而归于尘土。

      元怿想,后廷终归落下安宁。但这份安宁能有多久,转念之间,他的心竟莫名不安起来。

      高英是在三日后从瑶光寺走出的,一路牛车颠簸,终于回到母家,一进门便与母亲武邑郡君抱头痛哭。高英的父亲早在太和年间便已去世,家中母亲寡居多年,与高英早逝之幼弟留下的遗孤相依为命。高肇一死,门庭更是冷清。高英踏入旧时房屋,悲从心起,独自呆坐在屋内半天,像棵枯树般了无生机,也不知在静思什么。

      直到家仆来通传,元诩与建德公主登门造访。两个小身影在眼前出现时,高英的两行清泪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元诩和建德公主扑在她的怀里,思念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高英搂紧两个孩子,万千思绪尽化作泪水,奔流如河水决堤。

      “母后,建德好想你,你终于回来了,母后……”

      建德公主一看到眼前清瘦的母亲,身上穿的再不是绫罗绸缎,而是一身乌黑的沙门袈裟,那双从前熠熠发光的眼睛也清颓无神,忍不住大哭起来。

      高英抚摸着女儿建德公主哭红的小脸,心疼又爱怜。她心里一直藏着对第一个早夭孩子的亏欠,自打建德落地便百般宠爱,想要把所有亏欠都弥补在这个孩子身上。眼见女儿哭成泪人,心里比生生割下一块肉还难受。

      “建德乖,母后也想你。母后没有一天不在思念小建德,白天也想,晚上睡下也在想……”她陷入无尽的回忆中,哭声却再也忍不住了。瑶光寺的每个夜晚都昏黑无比,她整个人被黑夜吞噬,被思念折磨,每一声木鱼响起都像是在敲打她的心。

      “母后请放心吧,儿臣会好好照顾建德妹妹,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的。”

      元诩也曾在她膝下度过年幼时光,从前的称谓到如今已然改变不了。高英虽说与他的亲生母亲一向不合,但对元诩却有养育之情。

      “阿诩长大了,懂得照顾妹妹了。有你在建德身边,我就放心了。”元诩听这话,刚止住的泪水就又忍不住沾湿了眼眶。

      清亮的日光从门外落入狭小的屋中,胡萱仪的身影就这样在眼前出现,华贵雍容,不怒自威。高英搂着孩子的双手忍不住一紧,目光冷怯地望着来人一步步走近。

      胡萱仪见眼前之人素面清瘦,萧条如许,心中更为得意。

      “好久不见,高姊姊近来可好?”

      高英是个骄傲的人。姑母贵为一国之后,叔父又权倾朝野,自己母仪天下,从来未曾想自己会落得如此境况,就连温顺的话也说不自在,一开口便是:“先帝庇佑,本宫一切安好,不劳太后费心。”

      两个孩子的哭声也止住了,红着眼眶,怯生生地望向胡萱仪。

      胡萱仪突然觉得元诩的眼睛是如此陌生,但她并未在意,只顾对高英道:“瑶光寺自是清闲度日,不似我,整日操心于国政,夜夜不得安寝,有时候我倒是羡慕姊姊,长伴青灯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起码远离尘嚣,尚得心安。”

      “佛门乃六根清静之地,有些人便是想进,也未必能有容身之地。”高英的目光朝她一扫,眼角似带讽意,“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但就算修造数十座七级浮图,难道能免去一身的孽债么?”

      胡萱仪的双眼冷冷地凝视着她,高英却坦然无惧。只听胡萱仪朝元诩道:“你带建德先出去,我与觉空师太要好好叙叙旧。”

      “去吧。”高英轻轻推了推犹豫的元诩,目光似是疲倦。

      房门被重重掩上,狭小的房屋中只余留她们两人。空气冰冷得厉害。

      “佛门无我容身之处,也不会有你的。”胡萱仪冷声道,“高英,你别忘了,你手上沾染的鲜血不比我的少。”

      “我承认我的所有罪孽,也敢坦然走入地狱。这条路我已经走到半途了,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但你呢?”高英的目光却清冷得很,定定地望向她,“你敢么?你敢向世人承认你所有的罪孽么?你不敢,因为你还有权力,而我已经一无所有。”

      “只要我坐稳这个位置,权力足以为我洗清罪孽,青史里的盛名自有我的排位,而轮不上你这个满手罪孽的妖后。”

      “罪孽是洗不清的,唯有坦诚与承受。胡萱仪,可你连坦诚这一点都做不到。若是先帝在天有灵,知道你与元怿那些苟且之事,你想,他会让你活得舒坦吗?你还有资格当大魏的国母吗?”

      “我没有资格……难道你这屡屡暗下杀手的妖后有资格?”

      “祖宗定下的规矩不是没有道理,怪只怪先帝性子儒弱,每次只能由我来替他做决断。”高英看着她渐渐凝固的表情,脸上越发得意,“胡萱仪,你不会真的以为,先帝对我做的事一无所知吧?我现在就告诉你,于皇后是我杀的,追杀你的刺客也是我派的。但这些都是名正言顺的,我只是帮助先帝履行他的职责。而你——如果不是刘腾那些小人倒戈帮你,你早就是我的剑下亡魂了!”

      “但如今却是我在珠帘之后,而你只能在破庙里长伴青灯……”

      “呵,是吗?”高英挑眉一笑,“我尚且有长伴青灯的资格,而你呢?天狼噬月,国母将亡,先帝在看着你呢!列祖列宗在看着你呢!”

      “我不会死的。”

      高英惊诧于她的镇定,隐隐觉得情况不妙。

      “我改不了天命,但没人说不能瞒天过海。”

      这一声虽轻,却格外清晰。

      那双眼睛中的笑意无比幽冷,高英顿觉如身陷冰窖,只见胡萱仪从袖中掏出叠好的白绫,递到她眼前,轻声道:“山无二虎,国无二母。高姊姊,这次月蚀,还得麻烦你替妹妹担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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