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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四章】月之初蚀(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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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洛阳,初秋的风把夜色吹凉。一轮明晃晃的圆月挂在夜空中,像是霜雪凝结的冰魄,就连落在绮窗上的月光都冒着冷气。冷月无声,倾盖宁静的洛阳,却照得人难以入眠。
冰冷如圆月的铜镜静默地立在妆台上,幽黄的镜面中照出一张美丽的脸,那双原本明亮的眼睛此刻却溢满幽深的愁怨。清河王妃罗氏望向镜中的自己,神色黯淡,消沉如木,怎么也想不起自己从前待字闺中时的样子。
那时候,她灵动机敏,很讨父亲喜欢,是膝下众多儿女中最受宠爱的一个。父亲总说:“小玉什么都好,只是时常过于任性,出阁后这脾气可要改改,否则讨不得夫君欢心。”她那时年幼,嘴一撇便回:“讨不得便讨不得,他不心悦,小玉不嫁便是!”父亲无奈地笑她,只当她童言无忌。
她也的确是童言无忌。自打她在青庐中,与清河王元怿四目相对之时,她就下定决心要改改自己的坏脾气。出阁前长姊与她梳头时,便说:“清河王风姿俊逸,文采斐然,小妹能与他白头,怕要惹整个洛阳城的女子艳羡。”当时她不信,因为上一回被长姊夸赞的京兆王元愉,不久后便谋反身亡,她当时还讥笑元愉为一歌妓身败名裂,有辱皇族声誉。
可当她看见元怿的第一眼时,仿若满目清风明月。那身艳俗的婚服穿在他身上,丝毫没有遮挡那副眉眼间的清朗。她心里是欢喜不已的,但偏偏要装作面色平静,这样才像个贤良淑德的王妃,才能符合这位贤明郡王的心意。
事实证明这的确没错,元怿从来没有跟她红过一次脸,从来都对她百依百顺。但她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回想起来,脑海中出现最多的,是婚夜青庐中,不知何故而出神的元怿在她靠近时,竟一时失手,洒了半杯合卺酒。
从那以后,她就固执地认为,那半杯洒了的合卺酒是他们之间永远逾越不了的鸿沟。元怿与她相敬如宾,贤良淑德的假面戴久了,小玉就消失了,世间只留下清河王妃罗氏。
罗氏望着映入铜镜中的半轮月影,眼眶里的水雾冷得她的手都在发抖。她在等,日日夜夜都在等,但等待可以一如既往,心中却不可能没有丝毫怨恨。鬓发上初生的银丝分外扎眼,她凝如寒渊的眼眸中突然裂开一道冰纹,发颤的手亟不可待地朝铜镜伸去。只听清脆一声,铜镜落在地上,月魄被碎成好几块。
罗氏忙蹲下去拾起那些碎片,将它们一一拼接好,想要把破碎的月魄还原。可无论怎么拼接,月魄仍是残缺,好像融化的冰块一般。她急出一头汗,猛然一回头,才发现,天上的那轮冰月早已逐渐收敛光华,像是一只明亮的眼睛,饱含绝望地慢慢合上。
眼见那光华一点点消失,像是被一点点蚕食,黑暗如她心头的恐惧在一点点放大。纵然外头点亮了无数烛火灯盏,但也抵不上月光。昏黑的窗外传来家仆惊恐地叫声:“天狼快把月亮吃光了!月亮快死了!”
她就站在绮窗旁,看着月亮逐渐被吞噬,到最后,只留下血红的躯壳挂在天上,死气沉沉。她不知道,此刻洛阳城内,无数百姓涌上街巷,惊恐地在黑暗中凝望死去的月亮,绝望地仰观那死沉沉的血色躯壳,悲愤地控诉撕咬月亮躯体的天狼。
洛阳已经好久没有陷入这种不安了。第二日,就在长街小巷的人们还在议论月蚀的天象时,铜骆街上匆匆驶过五驾颠簸的牛车。叠积如山的木箱沉重地压在车板上,谁也不知其中究竟是何物,只见那木箱摇摇晃晃,却怎么也掉不下来。扬州刺史李宠傲然骑着一匹骏马跟在牛车一侧,时不时训斥赶车的仆人加紧脚步。五驾牛车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转入里坊间,直到元叉府邸门前才稳当地停下。
并没有人在意这些牛车,城内辗转风中的言谈里,更多的是月蚀乃国母将亡的先兆,满城都因此而陷入不知名的惶恐。阊阖门下不知何时坐了个秃和尚,疾驰过城门的车马风尘仆仆,和尚身上原本玄黑的袈裟被尘泥扑成了灰白色。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在此打坐多久了,旁若无人地,好像已经变成一尊雕像。路过的老妇人上前问候,朝他略作一礼。和尚抬起头时城内正好刮起一阵大风,佛寺里的金铎都在呼呼作响。
老妇人从来没见过这样一张干瘦黝黑的脸,像是风干的果实满是褶皱,皮包着骨儿,干瘦的身躯形如朽木,但深陷的眼窝里却嵌着两颗灰褐色的瞳孔,正散发幽深的光亮,如黑夜里放光的一双猫眼,直勾勾地盯向眼前人,好像有无穷魔力可以将人吸入眼中深渊。老妇人心中暗自一骇,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那秃和尚却幽幽开了口,嘴角勾起一抹阴森森的笑意:“天狼食月,国母将亡;狐狸溺水,高氏当王。”
老妇人还未回过神,秃和尚站起身,袈裟之下竟赫然只有一条左腿。他双手合十,朝老妇人略鞠一躬,凭借一只左脚,飞快地跳走,倏忽间便无影无踪。
此刻太极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年幼的元诩也不免要像历代皇帝那样出席朝议,但他基本上不发一言,呛水时咳嗽两声,还得偷眼打量下珠帘后的动静。对于一个好动的孩子来说,不准发声的朝议定然是沉闷无趣的。但从小在宫中长大的元诩已经学会逆来顺受,他用眼睛代替发声,以仔细打量朝臣来消磨时光。
年过花甲的任城王元澄颤巍巍地走到眼前,鬓发斑白,须眉枯衰,不久前的一场大病令他备受煎熬,以至于到了今日,那双原本矍铄的眼睛仍时常发花,整个人苍老了不少。他就如一株老松树,枝条遒劲,哪怕行将朽木,只需往朝臣中一站,也能给他们带来无限的心安感。元诩眼见他脚步蹒跚,心里着实揪了一把,生怕他会一步趔趄就摔死在大殿上。
“臣有一事不明,日前臣上表奏请施行的利国济民十条,为何迟迟不见动静?若臣有思虑不周处,还请太后明白相告。”元澄声音虽不大,但总让人觉得掷地有力
“任城王所奏,朕皆一一过目,兴学振教,律度量衡,免工商世业之租调,精检边兵,这些朕自然都明白,但唯一不明乃是第十条。”珠帘后的胡萱仪从案上翻出元澄的奏章,展开一览,“上言‘羽林虎贲,边方有事,皆可赴战’,只是这羽林虎贲,乃是宿卫禁军,理当戍守皇城,镇守内土,怎能随意调遣,奔赴边关?朕召百僚商议,皆言不当,却不知任城王作何解释?”
元澄拧眉道:“北塞六镇,抵御柔然,本作国之肺腑,却因迁都、流放而逐步沦为蛮荒之地。柔然乃我大魏世代劲敌,不容小觑,岂能安心将六镇边防托付给一群因罪流放的乌合之众?”
“乌合之众?”珠帘后传来风轻云淡的一声质问,“六镇可不只有一些罪民,宇文部、独孤部等一些部族率领部曲已经镇守边塞多年,朝中派去的镇将抵御蠕蠕根本不在话下。”
元澄冷哼一声:“昔年六镇还尚得朝廷重视之时,不知多少人抢着镇守边塞,镇将在国中处在举足轻重的地位,人人艳羡。可如今,镇将早已被视同弃子,不仅待遇不如京官,就连寻常百姓也将其视同蛮夷,白眼相向。同族若有入洛阳者,早已平步青云,已然与戍守边镇者云泥之别,六镇内因此衰变早已心中暗生怨愤,岂会如从前般一心戍守?”
“可柔然现已卷入内乱,根本不足为惧……”
元澄听此一言,急红了脸:“柔然内乱,狼性不改,侵袭之事怎会因此而断?不久前武川才遭遇一股柔然骑兵的突袭,但这绝不是个案,若不严加防范,蠢蠢欲动的蠕蠕随时都会卷土重来,今时虽无大乱,岂可居安而不思危!”
大殿上有片刻静默,元诩突觉气氛凝固,正欲偷偷朝珠帘后瞥眼,胡萱仪的声音便悠悠传来:“那照任城王之见,朕该如何才对?”
“若陛下否决先前虎贲羽林赴边之议,臣倒还有一法。”元澄凛然道,“请陛下重镇将之选,修警备之严,以防贼虏窥边,山河危迫。”
“繁琐。”只听珠帘后轻飘飘的一声落地,便如巨石般压得元澄脸色骤白,“如今大魏首要之敌乃国中内乱之贼与虎视眈眈的伪梁,柔然内乱久矣,实力大不如前,即便侵袭,不过小打小闹,六镇目前兵力,足以抵御,若因虚无之顾虑,重选镇将,不仅劳民,更是伤财!”
元澄瞪大眼争辩道:“陛下没完没了修建寺庙,难道不也是劳民伤财吗?与其将国库钱财花费到此等无用之处,徒增香灰,倒不如精选戍边良将,防微杜渐,固大魏之边防……”
“住口!”元诩不禁浑身一震,只听胡萱仪轻缓一口气,悠悠道,“任城王,你如今年老多疾,病体未愈,难免思虑不周,妄议朝政,朕不责怪于你,日后你便安心养病,将政事托付给清河王便是,无需多伤脑力,静心安度晚年吧。”
元澄气得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怔在原地,朝臣张普惠见状,连忙将目瞪口呆的他搀扶到一旁坐下,连连轻拍肩背帮其舒缓胸中怒气。
大殿之中刚静了不久,太尉掾杨昱突然阔步走到殿中,凛然启奏道:“臣杨昱有本启奏:扬州刺史李宠搜刮治下百姓,以五驾牛车满载珍宝古玩,行贿领军元叉,欲求入京为官。如此贪污行贿之风,一旦大开,大魏之治,危在旦夕。还请陛下彻查,整肃朝风!”
领军元叉一听,朝杨昱怒喝道:“一派胡言!陛下,此乃杨昱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清河王元怿凌厉的目光朝元叉扫去,“恒州刺史杨钧便曾打造银制食器十具送往领军府,难不成这才几日功夫,元领军便忘得一干二净了?由此观之,行贿之事绝非孤例。臣巡访洛阳,探知元叉利用权势受贿卖官,搜刮民脂,早已引发民怨,还请陛下重责元叉,整肃朝风!”
毕竟元叉是自己的妹夫,胡萱仪难免有些迟疑,但如今元怿与杨昱联合弹劾,又不能视若罔闻,便道:“既是如此,朕会派人将此事彻查清楚,定会给诸位一个交代。至于李宠杨钧一事……元叉,你深得朕的信任,却以权谋私,该当何罪?贿赂即日收缴国库,你明日不必上朝,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准离府半步!”
元怿与杨昱一听如此轻微责罚,心中不平,正欲再奏,却见元叉轻舒一口气:“臣元叉谢陛下恩典。”一抬眸,暗藏得意的眼睛正如利刃般望向他们,那表情仿若一只毒蛇正朝他们吐着鲜红的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