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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小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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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与我说去怡春院时,正在洗头发的我张大了嘴,嘴角全是肥皂沫。
今天是某人的忌日,夫人往年都是一身素服,全天不与人说笑。
只在晚上,一个人去庭院的水井旁,搓土为香。
今天却要去江户最头牌的妓院,将军夫人去妓院?
扮成男人就好啦。才见她一身贵公子装束,挑扇回头对我浅笑。
“去那里干嘛?”
“去探探鬼屋。”
已经四月,暖春正阳,我听此言却从屁股根儿上串起一线凉气。
夫人却兴致满满,竟还掐指来算:
“不错,那晚正是月圆之夜。日子时辰都对。”
她说的是,那个日子和时辰,刚好闹鬼。
吃人饭,拿人钱,活人的钱不好赚啊。
好吧,此时,我在鬼屋。门口。
七年之前的月圆之夜,有两人双双吊死在这门内屋里。
那死了的太夫(日本伎女)倒也罢了,那自杀的男子可是了得。
出身贵族,天皇一品侍卫,俊美异常,却抛家舍业横死在这青楼之上。
死了也就死了,第二天免不了打扫,老板娘叫了和尚法师念了两天经,算了了清净。
隔了半月,有个胆子大的太夫,因不愿意与人同住一屋,就搬了进来。
只因与情人闹掰了,请了全院的太夫和客人,吃吃喝喝,又哭又笑,又唱又跳的,疯闹了半宿。第二天早上,小丫头去送洗脸水。
打开门才见,那梁上吊着一条人命。
那头发长长的披散下来,见不到脸。
那丫头早就吓疯了,四野里乱跑。惊动了整条花柳巷。
老板娘只好请了一个法师,好歹大着胆子进去。
把尸体放下,头发拂上去,众人都呀了一声大叫出来。
后来,满城人都知道那惨死状:
那太夫的眼睛大睁着,比平时大两倍不止,眼皮闭不上,听说里面能看到一轮大大的月亮。
这屋子空了五六年,再也没人敢住,真成了鬼屋。
倒有些无聊的客人去探访,有人就想在这血光之地行那风月之事,偏选那月圆之夜。
某一日,两人俯于室中案几之上,月光下那妇人白光光的身体,在死的压迫下人的极致放松和性的狂野,动作猛烈,几上的杯盘碗碟逐一落下,清脆伴着那妇人格外艳绝的叫声。
于是,早有人心痒,虽伸手不见五指,也大着胆子摸过去,挑破了窗纸去看。
初看漆黑一片,揉眼再瞧,那月光之下,案几之上,却人影皆无。
而那声音却真真的响着。
那人才觉背后已是冷汗湿透,再想回头,只觉身后一阵阴风吹来。
四围里漆黑,大着胆子望天,那之前的圆月却不见了。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那两个拼死偷欢的人是再无踪迹。
那扒窗的却也疯了,只说:“没月亮,天上怎会没月亮?!”
现在,站在鬼屋门前的我。
最后的一次抬起头,确定那月亮就在天上,我的头顶,正明娃亮。
我却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突然消失。
已是三更天,夫人却不让点烛火。
“月亮够亮。”她说。
月光下惨白的一张脸。
一只手抓住她,往她手腕上套了一串血红的珠子。
那是我从庙里请的护身符。
她见不得我腿软的样子,先推开门走了进去。
“我在前,你断后。”
然后她就这样消失了。
然后她就消失了!
前面没有人。
后面却有鬼。
一进去,鬼屋的门就从后面被风“彭”的一声关上了。
我确定没有第三个人。
我想喊,却发现已经喊不出声。
想逃,却放不下这个八百年也没作死过的夫人。
“要死也要死在一起啊。”我大喊。才发现自己的声音自己也听不见。
我紧走几步,上前摸去,终于摸到了一只手。
那手细长,冰凉,没有毛。
那人回头说:“月亮怎么没了?”
是的,进屋子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眼睛适应了,自然月光会把屋子照的通亮。
但屋子里没有月光。
从窗口向外望,那天上的月亮,东北角的月亮。
消失了。
而代替那个月亮的,是鬼。
只有一张脸的鬼,看不清五官,没有身体,飘忽的,横在窗口上。
而抓我的那只冰冷的手却消失了。
眼前一团黑。
我蒙住了脸,尖叫起来。
半晌,房间里静悄悄的,这个月夜下面,夫人不见了,一切都不见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吗?
我把蒙着的手放下来。
只看到,那鬼。
它横在窗口上,探着身下来,近得可以舔到我的脸。
黑暗。
鬼。
死路一条。
“说一个秘密出来,来换死亡时间。”
那鬼一定看到我要尿出来了,于是狞笑道。
“今天将军来这里不是为了什么视察军务,是为了迎娶这里的头牌太夫,夫人,对不起,我没告诉你,是怕你伤心。”
我的声音落下来,才看到博古架下站着的夫人,她背对着我,站在窗前,仰着头看那鬼的脸,和那鬼一样,脸上没有血色,凄绝到了极点。
我忽然后悔的大哭起来。
与其被这小鬼吓死,也好过看夫人此刻难过的样子。
那鬼大笑,笑声尖利,象被扔在地上的孩子哭声。
我捂住耳朵,向前走,我要与夫人在一起。
才发现,腿是蜷缩的。
尼玛,我一直在瘫坐着好吗?
那笑声突然停下来,横在黑暗里又道:
“该你了。”
他指的是窗前仰望他的夫人。
夫人却在暗影里微笑起来,笑靥温柔,象四月攀附樱花树的孩子,那甜腻的笑容是我没有见过的。
夫人平日里虽温柔,却不带笑意,人传那是藤壶世家的庄严。
而此刻那凄楚的脸上,因为那笑,象一朵暗夜里开放的昙花,美轮美奂。
那鬼见了,却连声尖叫起来,声音骇人可怖,那张窗前的脸探身下来,直扑向夫人。
夫人沉着的声音:
“鬼也有秘密吧?你先说,我断后。”
这鬼的身形停下来,披散了头发,不说话。
那夜,无风,无月,才会听到前院里的笙箫声,那是将军在迎娶太夫夕颜。
那鬼的脸侧过去,似乎也被这乐声迷倒。
“一方旧鬼哭,一方新人笑。真好,真好。”它说。
夫人伸出手,似要去拂那鬼披散下来的毛发。
“可以看看你的脸吗?感觉你在哭。”
“你们看不到我。”那鬼忽然直立起身子,遮住了整个窗口中。
“看不到我的人,都会死。”鬼恶毒的说。
“看到过你的人呢?”
“看到我的人都在这世界上消失了。”
“只剩你一个人了吗?”
“哈哈,怎么会?他们都在我的身体里。”
尼麻痹,我要吓尿了,夫人却摇身一变成谈判专家。
我的人生很短,没见过什么世面,与鬼谈人生谈理想尼玛,还这么从容淡定?
“你害怕吗?”有人问,声音清冷。却不是小鬼的声音,是夫人。
那鬼忽然笑起来,然后横在半空里,冷冷的说道:“少废话!该你了。”
“我倒有一个秘密,有关于你的。”夫人不为所动。
我疯了。各位看官,老板一作死,下面员工就得疯,我用手蒙上眼睛,从指缝里看他们。
那窗口的鬼不再摇晃了,静静的死在那里。
夫人立定在那,低下头来,回头向我,暗影里脸上却浮起一阵促狭的坏笑来。
夫人是鬼上身了吗?那笑无比邪恶阴冷。
那还是夫人吗?我再不敢断定。此刻,一瞬之间,站定在窗前的,是另一个人。
这个人收住笑容,突然转过身来,向我直扑过来。
“鬼在你身后。傻瓜!”
心悸,手足不能动,喊不出声,窒息,有人从背后扼住了我的脖子。
我的眼睛突起,内脏在身体里挤压,只感到血向上涌,冲出喉咙。
我被施了魔法,也要变身了吗?
一个鬼影从身侧掠过,钻入门边立着的书橱。橱门虚掩,里面黑洞洞一片。
我一声尖叫。而一双尺把长的手臂瞬间从我身后伸出,直抵向橱门。死死的压牢关紧。
那手臂上长长的血色指甲,因用力过猛,反转过来。这时我才看清,那手臂上的念珠。才桃红指甲是今早我给夫人新染的。
而橱柜里,轰龙轰龙,吱吱呀呀,一阵蛇鼠乱咬般乱响,在夜色里,在笙箫声里,俞加凄厉。
我看着夫人的脸,双目紧闭,似在忍受什么,不能自持,分外的痛苦。
然后,只片刻功夫,里面声断气绝。再没动静。
屋子里,只有我的牙齿在打架。
“打火,小玉!”夫人低喊,声音嘶哑。
我才想起,临来时带的蜡烛。
手脚发颤,半天打不上火。
“月亮出来了。你看。”夫人说。
我哆嗦的回头,窗口,那小鬼竟然还在。
不,那哪里是什么小鬼,只是一个人偶好不好?
那人偶身后,就是明月。
明月下,人偶的脸上,竟有几颗雀斑。
再回头,夫人已经点了蜡烛,橱门洞开,那真鬼死在里面。
烛光下惨白的一张脸。
长长的腿和身体蜷缩在里面。
没有血色的大口,没有长刺的利爪,没有长长的舌头。
只有细细的眉眼,墨发,朱唇,长长的睫毛。
它怎么可能是鬼呢?
那是个在月光下静静的睡着,美的不可方物,我见犹怜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