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无眠》十一月极北

4、正文4

　　长安，红衣坊。
　　顶楼天字号客房里，不寐被安放在深处的大床上，屋里换成了宁神静气的香，似乎连那些如火的帐幔都少了几分艳色，变得沉稳而庄重。
　　赵无眠依然是一袭红色长袍，正靠在离床不远的椅子上看书，房间里只有清浅的呼吸和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
　　哗啦……哗啦……
　　已经久坐到浑身酸痛，却仍然不知书里的文豪在支吾些什么。

　　他转头看向不寐，对方仍然沉沉地睡着，脸色很差，却没有一丝痛苦疲惫的表情。
　　这个人不是感觉不到痛苦，他只是还没有学会悲伤。

　　以前曾无意间听到他和小冬的对话。

　　小冬：“公子，你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不寐：“嗯，值得。”
　　小冬：“都不会觉得……不堪吗？”
　　不寐：“……也许会吧。但是，只要能够得到他，我从很早以前就可以压上任何筹码。”
　　“愿为梦中人，不惜毁己身。”

　　阿临，你这已经不是爱了，是魔障，是剧毒，是病入膏肓。
　　消磨你的生命，蹂躏你的灵魂。
　　值得吗？

　　“嗯，值得。”

　　傍晚的时候，不寐醒了，赵无眠早已离开。
　　他没有开口呼唤小冬，而是起身推开了窗子。街上的灯已经亮起来了，无数暖暖的光芒。
　　第一次来长安的那晚，也是这样迷蒙的灯光，像是引路的冥火，一盏一盏，长长一串。灯光的尽头，便是他所在的这栋楼宇。
　　红衣坊。
　　只一眼，他便知道，这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

　　无眠把金链扔给他的时候，跪在主位之下的时候，他的心中并没有太多意外。无眠眼中的不信任，无眠眼中的挣扎，无眠眼中的残忍，他早就看得通透。
　　有时候，哪怕还没了解，就已经可以理解。

　　尽管是嘲讽一般的语气：“想要我？”
　　尽管是太明显的刁难：“一千位恩客，然后你就可以得到我，如何？”

　　只要他知道这将是赵无眠履行到底的诺言，他就会义无反顾地坚持下去。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止他——完成这宿命般的赌约。

　　“小冬！跟厨房说，我要加餐！”

　　不寐的供给已经屡次打破红衣坊的记录，对此，赵无眠没有任何表示，甚至有时候还会把小冬叫到饭桌上来：“你把这个给不寐端过去。”
　　赵无眠是红衣坊的东家，不寐是红衣坊创收最巨的头牌，谁敢说个不字？
　　可是，即便如此，不寐的状况还是一天比一天糟糕，几乎再没能自己从房间走出来过。

　　一开始是每天清晨，后来加上每天半夜，红衣坊的东家都会出现在不寐的门口。两人不知道达成了什么协议，又或者什么都没有约定，赵无眠只是日复一日地为他洗去一身脏污，再亲手把他送入牢笼。
　　这个过程中，不寐偶尔会清醒过来。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赵无眠也一样，坚持着可怕的沉默。

　　小冬不知道这一年是怎么过来的。

　　“公子，九百九十八了。”
　　“嗯。”
　　“今天下半夜只有一位。”
　　“嗯。”

　　不寐仰靠在水池里，今天，无眠没有来。
　　小冬用力把他从水中拉上来，不小心碰到他手上的链子，哗啦啦一阵脆响。
　　“这个锁儿也终于可以摘掉了，恭喜公子。”
　　“……嗯。”不寐心不在焉地应着。

　　赵无眠一个人坐在屋顶上，迎着午夜的微风喝得酩酊大醉。小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单脚踩在屋脊上，差点失足摔落。
　　“东家！”
　　“没事没事，我就是有点高兴……咳咳……又有点难过……”
　　小冬费劲地把他从屋顶架下来，这时天还没亮，他们脚下的屋子里，不寐正在迎接他的第九百九十九位客人。
　　“小冬，你说我是不是很没人性……”赵无眠被小冬扶着，在走廊里跌跌撞撞地走。
　　“……东家，一切都要过去了，过去就好了。”

　　“是啊……要是一切都能过去就好了。连我也能成为过去，就好了……”

　　突然，两人的身后的房门被大力击碎！
　　那是不寐的房间！
　　赵无眠瞬间酒醒。

　　破掉的门洞里，站着一个极为高大魁梧的黑影，肩上扛着一具雪白的身体。黑影从门洞里走出，他肩上的人也在走廊的光线中暴露出面目，除了不寐还能有谁？
　　不寐的头垂在黑影的背上，耷拉者，血从嘴角和额头倒流下来，顺着鼻尖和发梢洒落。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淌在红色的地毯上，消失无踪。

　　黑影转过身，看到赵无眠。
　　“赵老板，这人我要了，多少钱？”

　　“高爷，您应该知道，”赵无眠静立在原地，面带微笑，仿佛没看到不寐一般。“让我楼里的人挨打，可是要加钱的。”
　　小冬从容地走过去，朝黑影伸出双臂，做出要接过不寐的样子：“高爷。”
　　黑影有些不悦：“赵老板，麻烦你开个价。”

　　“您是不是有些误会。”赵无眠依然笑容可掬，“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寐是可以让人买走的？！”最后几个字时，语气突然转为厉声质问。

　　“小冬！”
　　几乎是在赵无眠开口的同时，小冬一脚狠狠踢在黑影腿弯。黑影一个踉跄，小冬趁机一把夺过不寐，迅速退到赵无眠身边。

　　“高爷，得罪。”小冬冷冷说道，丝毫不惧。
　　赵无眠一个响指，数个身穿红色劲装的武者从天而降。
　　红衣坊的不破护院，声名远扬。

　　赵无眠从小冬的手里接过不寐，拉开衣襟直接把人包进怀里。他用袖子慢慢地为不寐擦掉脸上的血，再抬头时，黑影已经趴在了地上。
　　赵无眠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黑影，无数风霜从他眼中呼啸而过：“这可是我最心爱的公子，你，赔得起么？”
　　他扯下黑影的钱袋，用手掂了掂。
　　“十倍价，便宜你了。”说罢朝护院一挥手，“扔出去！”

　　扑通！黑影翻滚着摔在红衣坊外的街面上，还好眼下是清晨，并没有多少人围观。
　　“小伙子，闯祸了吧？”一个老头叼着烟袋走到他身边，把黑影扶起来。黑影不理老头，刚要往里冲，被老头一把拉住。
　　“别冲动，年轻人。”老头吸了一口烟，长长地吐出来。“来长安，就要守长安的规矩。里面的人，你得罪不起。”
　　“此话怎讲？”黑影压下怒气，勉强停步。
　　“赵老板身体里的血啊，可金贵着呢，要不是早年被人陷害，怎么会拘在这种地方。其实早就有人给他平反，只不过他本人不愿意离开罢了。据说，包括长安巡抚在内的很多大人物，都欠他良多。”
　　“那样的人物，就算搬十万天兵下来，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呢。”

　　黑影听罢，起身离开。朝阳清辉，在他身后拉出一条巨大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