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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庭院深深深几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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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朔四年春,王师凯旋,暮晰王大喜,晋楚世子楚渊为临安侯,食邑万户。
那一年,我七年,随楚渊进入临安侯府。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尚有一隅安生之所,于我是很乐意的。况且楚渊待我还不算差,写公文时给他磨磨墨便是我全部的工作。这样饱食终日的日子偶尔会让我冒出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念头:我该不是他的私生女吧。
这种想法并不是不无依据。人不风流枉少年,尤其是楚渊这种德才兼备的。初过而立,就妻妾成群,育有三儿一女。
不久,他还没实现要教导我读书识字的诺言,便被调到西北平定战乱,人尽皆知,这不过是当朝皇帝制衡世大家的一个幌子。
想想我好歹在21世纪读了十几年书,竟在这成了半文盲。于是楚渊的藏书阁便成了我每日光顾的地方。
日薄西山,我从一行行符咒般类似篆文的文字中解脱出来,合上书,走到窗边,一行白鹭扑棱棱地飞起,只余远山朦胧,不禁感慨:“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我于这世界究竟是真亦假?
听得身后有书掉下的细响,接着是一串清澈的笑声,我身形一震,回过头来,一个着黑色长袍的少年潇洒地靠坐在书架前,旁边还散了两本书。若不计这尴尬的场合,他的笑容真可谓灿若星辰,俊秀的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我不由自主被他的笑容感染,放松了戒备:“你笑什么?”
“姑娘翻了一下午《尚书》,可曾见这句话‘诗言志,歌永言’,古稀老人尚且能踏歌而行,姑娘不过垂髫之年,何以咏如此悲凉之词。”
。。。。。。他在这待了一下午?我极其郁闷地胡诌一句:“自是哀莫大于心死。”
他忽地从地上站起,长袍如水泻下,尽管是随性而为,举手捉足间皆是无可挑剔的优雅。若不是他接下来那番长篇大论,这风景于我还是很受用的。“姑娘可知当朝臣子为操心边关之事憔悴得浑愈不胜簪,尚不死心。家未亡,国未破,姑娘何至心死。”
我被他的这番条条是道的话驳得目瞪口呆,我觉得我要被他打败了,我小声嚅道:“国虽未破,家已先亡,如何安身。”
“大丈夫以天为盖,地为庐,四海为家,何处不能安身。”他愈加激动地对着我唾沫横飞。
我无语,这分明是个典型的迂腐书生,外加点崇拜武林豪杰的小心理,腐朽得如此强大,难怪我斗不过他。“说得不错,但我可不是大丈夫。”
“女儿当自强,况且我看姑娘颇有造诣,若能细心潜读这本《尚书》,必能胜过一般男儿许多。姑娘何必妄自菲薄。”
“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并没有研读《尚书》的打算,我觉得做一个规规矩矩的小丫鬟没什么不好。”说来惭愧惭愧,我压根连这本书叫尚书都没看出来,叫我这半文盲去参这么高深的书,简直是天方夜潭,弄不好还是自取其辱。
可他却不依不饶:“姑娘,见‘人而不学,其犹正墙面而立’否?枉我读圣贤书,怎可放纵一良女子随意蹉跎岁月。巧在科考在即,这些日我会常来侯爷藏书阁借书,顺道给你讲解《尚书》,权当谢过侯爷。”
“哈?”我使劲掏了两下耳朵,琢磨着是我耳朵堵得太厉害还是出现幻听了呢?或者说我根本还没睡醒?有个免费的老师固然便宜了我,但我能不能把这便宜换成银票啊?我摸摸空瘪的荷包。
这世界真的很奇妙,老天爷赋予我的命好得没话说,想要的不来,不要的倒是莫名其妙找上门来。
一大早从大夫人的钟罄院中领了俸银出来,心情难得的好,正盘算着这些银子我是用来吃顿好的呢,还是省下来将来好养老呢。思来想去,觉得以后日子还很长,指不定哪天我就成了暴发户,没必要苦着自己,于是决定及时行乐去花天酒地一番。
酒楼里的说书先生侃侃而谈:“今琦国佞臣当道,外戚干政,内忧不断,又新薨了国君。然暮晰王却不为所动,反而出资出力拥护琦国新君,这……怪哉怪哉。”
底下不知谁冷笑了一声:“无知鼠辈。”
我寻声望去,一侧半明半昧的角落里坐着个青衫公子,举着酒杯自斟自酌,颇有几分“哥的寂寞你们不懂”的意味。
我微微一笑,喃喃自语:“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琦国能在九州大陆立足千年之久,何止是百足。若这是天赐的时机,毗邻的北国怕是早有行动。但如今列国势力相当,与其舍本取末在此时犯险兴兵攻琦,倒不如顺水推舟,利人利己。”
我觉得无趣,腾步欲行,却注意到一道灼灼的目光,正是那位青衫公子,我忙低下头,匆匆离去。
“哎呀!”一个瘦小的男孩横冲直撞把我撞倒,我揉揉膝盖,皱着眉从地上爬起来,一席青衫的人影翩然而至,直直地盯着我看。正是茶楼里的那位。
按剧情我本该无限娇羞地垂下脑袋,不过我实在被盯得不自在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但显然这个说法不能成立。看着自己的打扮,白纱的斗笠,白色的落地长裙,勉勉强强可以看出是个女孩子。
对方愣了一下,吟吟笑道:“姑娘,生在此间乱世,当知世道险恶,莫要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经他提醒,我摸索一番,果然系在腰上的荷包空空如也,“请问你想表达的意思是你偷了我的钱?” 微风拂过,吹起斗笠的一角,透过缝隙,可以明显看到对方唇角抽了两下。
唉,也难怪这里的人都没有幽默细胞。我完全无视他看外星人一样的眼光,提起裙角追向把我撞倒的小屁孩。
谁知一只修长的手握住我的胳膊,吊儿郎当的口气说:“姑娘当是日行一善,何必为区区几两银子跟个孩子固执。”
“日行一善你头啊!”我用力甩开他的手。
“闲歌?”少年听出我的声音,疑惑地掀开开我的斗笠,“你怎么打扮成这样,去抢劫还是去偷会情郎?”这少年便是这段时间常去侯府“借书”的书生段彧,一来二去便借熟了。只不过越熟就越是叫我怀疑这人的真伪,这哪里像初见时的那个迂腐书生,分明是个地痞。想是当初为了方便故意装出来糊弄我的吧。不想倒好,越想火气更盛。
我瞪了一眼这黑衣黑袍的人影,把他拉到偏巷里,一只素白的小手伸到他面前。
“干什么?”他问。
“钱。”我也回答得很干脆。
他盯着我的手看了一阵,收回视线往我身上靠,“要钱没有,要人一个。”我盛怒,推开他:“那你还拦我。\"
“不就那点银子,你不会那么吝啬吧!”他嘀咕着。
其实我倒的确不为银子,只不过那荷包里除了银子,还有一只耳环,那是娘亲最珍视的东西。记得一年元夜,我见娘亲坐在梳妆镜前泪眼婆娑地抚着这只耳环,当时便好奇为什么只有一只。贪玩的劣根性促使我偷了它。结果娘亲一病不起,我后悔加惭愧来到她病榻前把耳环还给她,她又突然不要了送与我,她牵起我的手说:“汐禾,这世间已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了。”语罢,和我抱头恸哭。
事后虽觉觉得矫情,但更为娘亲如烟花湮没的后半生感到悲哀。本想将这只耳环带出来找个师傅再打一只凑成一对,了却多年的心愿,唉!
我恨恨地瞪他,拉拉裙摆,越想越气,“是呀,我就是吝啬,不就是长这么大第一次拿到这么多钱,不就是在候府当丫鬟一个月的俸银吗,谁会稀罕。”
沉默了一阵,他执起我的手,一本正经道:“带你去一个地方。”
在僻静的深巷里七拐八拐,绕进一个胡同,一片槐荫下围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最大的不过和我现在这个身体一般年龄,最小的估计才三四岁。其中有个熟悉身影,正是方才撞倒我的那位,捧着几个包子一人掰一半。
“他们都是因为战乱从边城来的灾民。”头顶传来幽幽的叹息。
是的,我能深刻体会他们的痛苦,因为我也是从边城逃难来的。
“阿彧,我们帮帮他们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