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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当初离故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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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总是沉不住气。”老主簿叹着气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盘点,祭祀,传考,你可做了一样没有?缉凶拿案是捕快的行当,再不济有大理寺的大人在此监管,你配合行事也就罢了,何必要跑前跑后拍那么个小孩子的马屁呢?”他挥了挥手,似是懒得听狄仁杰的分辩或解释,“大人从前是大理寺官员,但如今已经外放到地方,和做京官又是不大一样的。有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活着离任的几位都深明此理,大人也该明白这点。”
狄仁杰侧头看老主簿一眼,笔杆敲敲左手指侧:“我还以为我才是地头蛇呢。”他微笑着说,“主簿的好意,狄某心领了,但狄某既然已是一县父母官,就不会容忍任何发生在此地的凶案。若只是不温不火,但求无过,我京官做得好好的,又何必自请外放来此地?如今只请主簿说明,主簿对此案可有了解?”
老主簿没有看他,只是又拿了一叠公文,一边抄录一边说:“老夫能在此地平安做半辈子主簿,就是因为老夫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蓬莱虽是下县,但作为商埠却鱼龙混杂,暗地里也颇有些要钱不要命的亡命之徒。大理寺这次来的尽是娃娃,怕也是想初生牛犊不怕虎,要借他们的锐气硬把这里端了,可是拔起萝卜带上泥,总有人不希望他们继续查下去。我老了,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方才也什么话都没有说。”
狄仁杰皱起眉头,将这五日来一切仔细地想了想,随即又笑了,“既然如此,那往后可多倚赖主簿了。”
两人由是无话,狄仁杰又批些公文,站起来伸个懒腰,走到院里想问周迁尉迟去了哪里,却没见周迁,只有个小童站在树下,朝他遥遥一作揖:“我家主人请县令大人赏光去喝一杯茶。”
狄仁杰说:“本官很忙,没工夫喝茶。”
那小童依旧恭谨地弯着腰:“我家主人也算准狄大人会如此回答,不过主人也说了,如果大人如此回答,就请看这个。”他捧出一封信来,趋步向前递上,“此信大人看后可毁去也可留为证据,但大人一定会赏我家主人的面子。”
狄仁杰将信笺展开,略扫了两眼,神情顿时凝重。“你主人现在何处?”
“请大人随我来。”那小童说,竟像是轻车熟路一般,自东厢穿过,到了别院小厅。桌上两杯茶冒着热气,茶杯边上放着一把刀。
尉迟真金的刀。
尉迟真金悄悄地摸到王县令府邸附近的小窝棚时,看见驴子拴在外面。狄仁杰的小叫驴表情扭曲地嚼着干草,尉迟从屋侧扫过去一眼,不知是该偷偷牵走好,还是和那老乞丐说一声再牵走好。
尉迟想了想,就大摇大摆地钻进了顶上有个大洞的小窝棚,在侧着身子睡觉的老乞丐身边蹲下来,用刀鞘拍拍他的肩膀:“别装睡了,本官有话要问。”
“要问就问。”老乞丐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驴子哪来的?”
“路上捡的。”
“知道这驴子有主吗?”尉迟憋着笑问。
“不知道。”
“不知者不为过,拾物要归还,以后知道了?”
老乞丐翻了个身,一手挥了挥,“知道了知道了,快牵走吧。一头驴也就罢了,两头驴一起叫起来我可吃不消。”
尉迟顿时涨红了脸:“你,你说什么?”
“说你胖你就喘。”老乞丐说,慢慢地靠着窝棚边坐起来,“顶子弄坏了也不记得修,这么大的忘性,说你是驴还委屈你了?”
尉迟就差拔刀指着他了,但是他也记得就连狄仁杰在嘴皮上也占不得什么便宜,而骂人是驴好像也不是什么该被砍死的大罪过,他手指在刀柄上抽筋似的敲了又敲,还是把火气按捺了下去,“你说那天被王县令送客的人,穿的是我当日那样的官服?”
老乞丐上下打量他几眼,然后说:“你的官话倒是说得很好,不像是吐火罗人。”
“贞观二十年时,玄奘法师著大唐西域记,说我国人容貌鄙陋,粗知信义,不甚欺诈。”尉迟说,“那时我父亲带着我去和他吵了一架,硬要他改掉第一句,玄奘法师说:既是长安生长,又何来吐火罗胡?”他顿了顿,“所以我本就是大唐人士。”
老乞丐哈哈大笑,“小子还一身学究气!”
尉迟瞪了他一眼,说话的时候就差咬牙切齿:“那个人当真穿的是我那身官服?”
老乞丐笑了一会,似乎是有些岔了气,捧着肚子哎唷了一声,抬手说道:“穿什么官服有什么关系?你找对了地方,天子朝服都能给你做得来!”
尉迟悚然动容:“这里怎么会有人知道天子服制……难不成这里有告老的御用裁缝,更与那些贼子勾搭在了一处?其目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也许只是求点财罢了。”老乞丐说,打了个呵欠,“小子你扰了我的好梦,就像那小子说的一样,胡人真是不懂礼貌。驴子要牵就牵走,实在太吵了。”
尉迟见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只好钻出去把驴牵上往县衙走。他蹲了许久,站起来的时候腿有点酸,不过那头驴的个头实在有点小,他记起初见狄仁杰的时候狄仁杰骑驴的模样,觉得自己就算再累也不能公然丢这个脸。
行了半条街道,驴子突然停下了,任尉迟怎么拽也不动窝。尉迟恼得抬手去敲驴子脑袋,驴子一扭屁股,他差点就吃到一记蹄子。大理寺司直在路上和头驴大眼瞪小眼的事情传出去简直可笑,尉迟左右看看无人,就放松了缰绳,认真地和驴讲道理:“我听说这边人会吃你的肉,如果你再不回去,我就不管你死活了,你回去也就是被狄仁杰骑,也不算太好笑……”
驴子肯定没听懂他的话,不过还是继续走了起来。驴子走走停停,尉迟也想着这几日间的事情,官服,黄金,刺客,还有那一桩本已有眉目的贪污案。他想来想去,不知为何又想起出发时的意气风发,和到达时的狼狈不堪,他想起当初看他的时候忍着笑的狄仁杰,本来可以不管此事却爱管闲事,在齐腰深的水池子里淹得半死的狄仁杰。
没什么大事。他暗暗地给自己鼓劲:明经都考过了,还有什么比明经更难呢?
他到了县衙,将毛驴扔给从人,自己去找狄仁杰讨论事情,可左转右转却都不见狄仁杰的人影,正奇怪着呢,周迁从伙房里冒出个头来:“大人你不饿吗?……啊,大夫说过了,伤好之前,还是只喝白粥为妙。”
尉迟已经嗅到周迁袖子上近乎炫耀的肉香味了,他皱皱眉头:“你知道狄仁杰在哪里?”
“刚才还在批公文,说等大人回来有些事情说。”周迁说,“大人……”
“我知道了,你继续去偷吃吧。”尉迟说,“我正好也有些事情要和狄仁杰说,既然我们两个都只能喝白粥,你就不必满身肉味地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了。”他对周迁笑了笑,“注意吃相,别丢大理寺的人。”
周迁答应着又钻回了伙房继续偷吃,尉迟摇摇头,揉了揉眉心,走去内衙找狄仁杰。
老主簿趴在桌上打瞌睡,狄仁杰却连个影子也没有。他还以为狄仁杰因为风寒未愈,偷懒回去补眠,想着去敲脑袋敲醒的时候,回到里屋,却不仅没有见狄仁杰,连床头自己早间放着的刀都不知去向。
衙门被贼偷了,简直是奇耻大辱。尉迟真金觉得等刀找回来的话,要好好摆出上级官员的架子将狄仁杰训诫一番,但是如果找不回来,好像这次出行的损失就有点太大了……
他心中略有不忿,在衙中转来转去,询问起来,却从仆役到小吏,谁也不知道狄仁杰去了哪里。尉迟真金找不到人,便回到内衙,拿些公文随意翻看。狄仁杰新官上任,虽然分了心思在案子上,公文批阅得倒是一丝不苟。尉迟本是抱着挑毛病的心思去看,却也没能挑出什么差错,看着看着反而打起瞌睡来。尉迟揉着眉心摇了摇头,深深吸了口气,决定还是先找到狄仁杰再说别的。
狄仁杰看到桌上放着的刀时愣了愣。
引他前来的小童已经悄然退下,桌边坐着的人年过半百,有精神的短髯和明亮的黑眼睛。狄仁杰目光游移,尚未开口,那人已然说话了:“狄县令,请坐。”
他并没有站起来相迎,说话的时候语气也带些倨傲,狄仁杰只是谨慎地站着,指一指桌上的刀:“这是特意带给我看的吗?”
“是的。”那人沉声开口,“此次突兀相邀,也是因同一个理由。”
狄仁杰环顾四周,随即又笑了笑,坐在了桌旁,“狄某不知是何缘由,亦不知阁下是敌是友,这一杯茶,恕狄某不敢入口。”
“我明白你的顾虑,入职不满五日,已经遇上如此多变故,无论是谁都会小心翼翼。此次相邀,只是表明态度。”那人盯住狄仁杰的眼睛,“既然凶徒已然伏法,就可以结案了。你再查下去,蓬莱怕是会在一月之内,连死上两位县令,听说你胸怀大志,想一展宏图,但如果因此而死,这大志也就都成了空话。”
狄仁杰只是坦然直视对方,依旧含笑:“那阁下便是雇凶杀人的幕后指使吗?在屋中无人时作些小偷小摸之举,是以为能吓到大理寺的那位大人,还是能吓到我?”
“我只是试图提醒。”那人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我若是幕后凶徒,还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邀狄县令饮茶吗?”
狄仁杰点点头,“不论如何,盗窃财物,也是要问罪的。”他一指桌上的刀,“这又是何意?”
那人说:“狄县令已经笃定此刀是盗窃而来,而非……”
他后半句话还没说出,狄仁杰已经大笑起来:“除了屋中无人时趁机窃取,你手上怎可能只有一把刀?何况他的亲随与我通报说他有事出去不过半刻,有谁能在这点时间内制服他而衣不染尘?如果阁下肯诚实说出目的,我或可斟酌阁下所求,那也是相谈的前提。否则你说不查本官就不查了?王县令苦心留下证据,我若再临阵退缩,岂不辱了他在天之灵!”他愤然站起,一手指向那人,“你要阻本官究竟是何居心?”
那人倒不以为忤,也笑了起来:“狄县令息怒,我以为大理寺神断自请外放,是因厌倦刑讼之事,想要明哲保身,倒没想过县令是为伸张正义而来。”他起身对狄仁杰作揖,“我虽非真凶,却也没法自证无罪。请恕我失陪,后会有期。”
狄仁杰沉声:“你既然无法自证无罪,又试图让我放弃此案,难道以为本官会就此放你走吗?”
那人点头:“单凭你我二人的言谈,你并无法将我定罪。如果你将我押解回去,怕是还未等上公堂质证,我的性命便保不住了。”
狄仁杰微笑着说:“那如果我方才答应你的说法,决定不再查此案了呢?”
那人笑了笑:“如果那样,你仅此而已,就不值得顾忌了。”他目光一垂,瞬而又直视了狄仁杰的双眼,“如今我不论说什么,是真是假,你必然不信我,而我也无法完全信你。不过我得提醒你,不管以何种方式,能拿到这把刀的可不止我一个人。”
狄仁杰上下打量他几眼:“本官可以保证,今日之后,再不会有任何人能轻易拿到这把刀。”他将尉迟的刀连鞘抓在手里,一握之下突地感觉掌心一阵刺痛,狄仁杰暗叫不好,但已觉头晕目眩,眼前模糊起来。他伸手试图抓向那人,却不知是他的动作变得缓慢,还是那人就像一条泥鳅一样快速地闪开了,那一抓居然抓了个空。
居然在这时候中招了……狄仁杰倒下去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了尉迟的声音。
尉迟真金在院子外面就听见咕咚一声撞翻桌子的声音。
他冲进去的时候屋里已经没站着的人了。狄仁杰无知无觉地摔倒在地,一手里还抓着刀鞘,尉迟探看四周,觉得这院落空得极为诡异,但他此刻也无暇去追不知是躲藏起来还是已经逃走的人了,只能回到狄仁杰身侧,探了探他的鼻息和脉搏,确认没有大碍之后,也不知是开心还是不快地发现终于可以一报先前被扛回去的仇。
他掰开狄仁杰的手,发现掌心有数个血点,伤处没有肿起来,大概只是一般的迷药。尉迟发现自己的刀鞘上似乎被人黏上了一些小刺,不悦地将衣服撕下一条垫着抓起刀,一手将狄仁杰扛到肩上,小声地自言自语:“还好你也没吃午饭,否则吐我一身就不好了。”
周迁抹着油嘴的时候正看见尉迟真金把狄仁杰扛回来,他上前想帮忙,尉迟把手里那把刀递给他:“小心点,你去找人验下是什么迷药。”他反手拍了拍狄仁杰的屁股,“顺便帮我端粥到屋里来。”
周迁看见大理寺司直微微一笑,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