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第八章 ...
-
第八章
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一直下了很久。
秦胥回到府里的时候一道闷雷远远的在天际响起,他停下脚步向着那个方向望去,只能看见高高的院墙上那一线冷灰色的天空。
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从人群中转出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秦胥面无表情的面容上慢慢浮现一个极浅的笑容,平凡的五官瞬间如同绽放的高岭之花,明艳不可方物,而那双上挑的狐狸眼更是透着一股妖异。
“父亲,您找我?”
白衣少年推门进来,恭敬的垂着手站在书桌前。
秦胥抬头看了眼自己最小的儿子,少年的面容清冷俊秀,唯独上挑的眼角像他。他难得勾起温和的笑容,指着一边的凳子让少年坐下。
“北面好玩吗?”
秦远眼神闪亮,细细说起自己在北面的经历。通城的神医一家,雁徊关的落日,焱城的西域人,还有自家大哥的英明神武。脸上的笑意有着冰雪的味道,妗贵而自持,已经脱掉了少时的飞扬跳脱,犹如被大漠的风沙打磨过的璞玉,风华内敛。
秦胥一直安静的听着,末了把自己跟前的茶碗推过去,正在到处找水喝的秦远停了嘴,羞涩一笑不客气的端过去,一口气喝干。
“燕无咎有趣吗?”
秦远擦擦嘴,不解的看着自己的父亲,眼角眉梢都是纯真,像只毛色光滑的狐狸一样,只是狐狸眼里藏不住的狡黠暴露了遗传自父亲的聪慧。
秦胥了然的眯起眼睛,手指轻轻点着桌子,发出轻微的声响。
“你以为我为什么把小锦安排在他身边。那种刚愎自用的性子,递个条子就能说服他?这个教训足够他记一辈子。”
少年肃起神色应了声是,低着头思考了一阵,问出了心中的那个疑问。
“今日燕无咎的确是逞强莽撞了,可是他的天赋的确是难得,为何圣上还要发那么大脾气?”
秦胥慢悠悠的靠到椅背上,一把描金折扇轻轻的扇着,似乎回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惬意的眯起了眼睛。
“这个说来话长,那是圣上还是太子的时候,那时我还在京都,西北还是老将军守着,大月国不知道哪里抽了风,刚刚入秋就大军压境,正好几个亲王闹的凶,谁也不愿意出兵,圣上走了步险棋,只带着几个亲信去了雁徊关亲自守关。
老将军深明大义交出兵权,圣上坐镇中军,我带人驱逐蛮子三百里大胜而归。但是蛮子的单于倒是个精彩人物,写了一封战书逼得圣上不得不亲自带兵迎战。
咱们圣上哪上过战场,我和钟毅护在他周围,但还是着了蛮子的道,最后只有钟毅一个人死死护住圣上堪堪退回去。那个蛮子居然弃了大军,单枪匹马趁乱偷袭,结果被圣上察觉。圣上用出了自己的绝学二连响,今天你也看见了,但是那个单于更厉害,三支箭,而且最后一支才是绝杀,逼得圣上从马上滚下来落了个灰头土脸。
好在钟毅机灵,拿自己挡了那支箭,被捅了个对穿,可惜那个单于趁乱逃跑了。圣上的颜面被狠狠的削了一顿,自然对这三箭之术忌惮的很。没想到啊没想到,在我有生之年居然还能再见一次这门绝学。”
“所以您才安排钟叔来解他的围?”
“当然,如果不是圣上念及钟毅的救驾之功,燕无咎那小子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父亲思虑周全。”
“哼,算他小子走运。”
沉默片刻,秦胥才漫不经心的说道:
“明年开春你去见他,他身边的那些人也该除一除了。”
“何必把他逼到绝境。”
“小泥鳅想成真龙,当然要脱胎换骨。”
那日秋围事件闹得沸沸扬扬,燕无咎牵着马回到雍华宫就撑不住晕倒在门口。
一个小太监从墙角快步跑过来扶起他,吃力的把他抬到内殿里,手脚麻利的把他冰冷的身子放进烧好的热水桶里,又去端来驱寒镇痛的药喂他喝下去,等到他的身子渐渐回暖,才把他捞出来擦干净放到床上盖好被子,又拿来金创药仔细的把他一双伤痕累累的手包扎好,全都收拾妥当了,才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关上殿门出去了。
整个雍华殿死寂一片,青蕊早就被拉去受罚,不掉层皮是出不来了,还有一个只剩一口气的红蕖,圣上开恩也没为难她。小太监轻车熟路的绕到青蕊的屋子里,翻出她仔细搁着的一个白瓷小瓶,打开来嗅了嗅,满意的塞到袖子里,又从怀里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瓶子放回去,小心翼翼的溜出雍华殿,看看周围完全没有人,才若无其事的走开了。
燕无咎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天地间血红一片,仿佛有无数双手在拼命撕扯着他的身体,没有一处不痛没有一处完整,他感觉自己渐渐沉入无边无际的血池里,就要窒息了。
不行,还不能死!不能就这么窝囊的死!
他突然拼命挣扎起来,哗啦一声脆响,燕无咎猛的睁开双眼,开始拼命的大口喘气,直到胸口隐隐作痛才回过神来。
燕无咎看着头顶熟悉的纱幔,艰难的侧过头,地上摔碎的一碗热腾腾的药还在冒着热气,一个纤细的背影正在默默的捡着。
“青蕊……”
沙哑的声音吓了他自己一跳,却看见女子的身体忽然一哆嗦直直向地上摔去,好在她反应及时撑住了地面才稳住身形。
燕无咎的视线凝在女子露出来的那节手臂上,原本白皙的皮肤上遍布着鞭痕和烧伤,只能用惨烈来形容。
燕无咎狭长的眼睛瞬间爆出蓬勃的杀气,强撑着身体翻下床一把扶起青蕊,强迫她面对自己。
女子的脸色虽然苍白但是好在还算有精神,除了几道鞭痕并没有什么大伤,燕无咎稍稍松了口气,才感觉到身上锥心的疼痛。
“殿下你快回去躺着。”
青蕊慌忙把燕无咎扶回床上,却被牢牢的抓住了手臂,燕无咎的眼神愧疚而认真。
“你受委屈了。”
青蕊摇摇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殿下,青蕊不委屈,能替您受罚有什么可委屈的。”
“青蕊,你是我燕无咎的亲人。”
女子愣了愣,眼泪不可遏制的流下来,又慌忙的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完,最后她终于忍不住伏在燕无咎的膝盖上痛哭起来,撕心裂肺,委屈,愤怒,心疼,统统都跟着眼泪发泄出来。
燕无咎任由青蕊的眼泪沾湿衣襟,双手慢慢握紧,任凭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又迸出鲜血。
“你是说,是宝亲王救了你?”
燕无咎从药罐里挑了一些烧伤药小心的抹在青蕊的手臂上,又用洁白的纱布仔细裹紧。青蕊咬牙忍着痛,只是轻轻点点头。
“宝亲王去求了太后,是太后下的懿旨放我出来的。若是再晚一点,他们就要给我灌哑药了。”
似乎想起了当时的情形,青蕊后怕的哆嗦了一下,燕无咎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背。
“没事了,都过去了。”
那之后的一个月里,雍华殿的大门始终是紧闭的,阻挡了外面窥伺的视线,主仆二人静静的养着各自的伤。
后来伤口都愈合的差不多了,燕无咎带着青蕊去向太后谢了恩,太后怜悯的看着这个最小的孙儿,却也并不多说什么就让他们离开了。
燕无咎又出了宫寻上了宝亲王府,却被告知宝亲王已经去苗疆了,只留了一封短信,大抵就是让他好好养病不必挂念的意思。燕无咎反反复复的看了几遍,才珍重的折起来收好。最后又独自一个人在昭和殿外面跪了一天一夜,弘羲帝才打发了太监出来让他回去好好反省,他又强撑着给九五之尊磕了三个头,才蹒跚着回到了雍华殿,这一次他整整躺了十天。
燕无咎觉得事情已经不会再坏下去了,隆冬已经悄悄的来了。
红蕖的死是在这一年第一场雪无声到来的时候。
这一日,青蕊如往常一样送燕无咎到南书房听课,自己折回去先去领了今日的午膳,又顺手领了冬日里的新衣,回到雍华殿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青蕊把饭菜收拾好了,连着今天的药端进红蕖的房里,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再往里面加毒药,甚至还用了些一直珍藏的补药,都是当年怡贵妃赏给她的,被她珍而重之的收藏着。
经历了那么多事,她突然不再那么恨红蕖了,只想着多留着个故人就多了些念想。
青蕊端着药坐到榻边,轻轻推醒了红蕖。
红蕖缩在被褥里,脸色透着一层黑气,就着青蕊的手慢慢坐起来,突然猛烈的咳嗽起来,大口大口的吐着黑血,里面还夹杂着内脏的碎片,触目惊心。
青蕊惊恐的看着地上的黑血,她知道红蕖马上就要死了,在自己完全不能掌握的时候,她就要死了。
颤抖着手端起那碗黑漆漆的药,青蕊默默回想着多年前的那一幕幕,强迫自己硬起心肠,是时候给主子报仇了,是时候了。
仔仔细细的喂红蕖喝下,却不像往常那样把她放平回床上,只是扶着她坐着。
红蕖已经许久说不出话了,只是睁着死灰色的眼睛看着青蕊,青蕊突然露出一个艳若桃李的笑容,伏在红蕖的耳边细细说着话。
“红蕖姐姐,你马上就能解脱了。你看,当年,你也是这样把那碗药喂给了主子喝。咱们的主子就那么死了。我知道你是无心的,可是若没有你这个能做主的大侍女谁也不敢给主子喝那来路不明的毒药,所以,姐姐你这个罪担的不冤。”
红蕖张开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想去扇青蕊的手也只能无力的垂下去,青蕊拿出自己的帕子,拉过她的手慢慢的擦着每一根指头。
“姐姐,我知道你想说你养大了小主子,可是青蕊我就是十足的小人,没有一日不想着主子是怎么死的,受了这么多年的罪也算是赎了你的罪,姐姐你放心,那些害死主子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等仇都报了,我就下去找你赔罪。”
青蕊放下红蕖,把被子给她盖好,盯着她渐渐涣散的眼睛,慢慢的说出最后的秘密。
“那年我没有对姐姐说实话,其实真正要主子死的就是咱们的圣上啊。”
红蕖的身体突然向上弹起来,很快的就摔在榻上没了生息。青蕊伸出手缓缓合上她圆睁的双眼,慢慢流下泪来。
当年的故人死的死,散的散,她现在只有小主子了。
燕无咎得知红蕖的死讯,一言不发的坐在殿门口的门槛上,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煞气。
青蕊知道他心情极差,捧了个手炉小心翼翼的靠过去。
燕无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青蕊听话的坐了下来,递出去的手炉又被推了回来,只得老实的捧着取暖。
外面飘落的洁白雪花落在燕无咎的衣襟上,慢慢化成了水,在深色的棉袍上留下一个印记,青蕊盯着那些小小的水印正出神,一抬头正好对上燕无咎狭长眸子里的审视。
“青蕊,那些毒药都处理干净了?”
“殿下……”
“整个雍华殿只有咱们三人,你做了什么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燕无咎眯起眼睛,冷厉的光华在眼底浮动。
“你还不肯对我说实话吗?”
燕无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过如此阴鸷的神情了,青蕊差点都要忘记了,自己的小主子是怎样如履薄冰的走到现在的,只要他冷起神情,那股子杀伐之气就自然的带出来。
青蕊身上不住颤抖,膝盖软的就要向地上跪去,被燕无咎一把拉住按回门槛上坐下,不再看她也不再说话。
过了半晌,青蕊才断断续续的把当年的旧事一五一十的说与燕无咎听。
自始至终,燕无咎的表情一直很冷淡,一句话也没问过,似乎听的都是别人的故事。
直到青蕊讲完,他拍了拍她的手,便一个人回到屋里去了。
青蕊悄悄走到门外,推了推门,门从里面反锁了,这扇从来不锁的门第一次对着她锁上了。
青蕊贴着墙坐了下来,紧紧的抱着自己,她害怕下一刻她唯一的小主子会叫她这般蛇蝎心肠的人滚开,那么她就什么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