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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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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皇城的夏日酷热难耐,弘羲帝早早的便携了后妃和一众皇子去了行宫避暑,而燕无咎毫不意外的被留在了皇城里慢慢熬着漫长的热夏。
此时已经是弘羲三十年。
刚刚打完了一套拳法,燕无咎随手脱掉早就湿透的外衣,走到井边提了一桶水兜头浇下去,爽快的甩了甩头发。细小的水珠顺着肌肉起伏的后背流下去,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明亮的阳光打在他健康的麦色皮肤上闪耀着缎子般的光彩。
燕无咎的身量在四年的严酷训练下已经蹿高了许多,比那些养尊处优的兄长们都更加挺拔壮实。他的面容也渐渐有了青年的影子,原本与他母亲极为肖像的苍白美妙的面容变得更加俊美深刻,一双狭长的眼睛精光内敛已经全然不像以前那么冷厉,甚至有时还会带上点少年特有的意气风发,只是依然不爱笑。
镇国公送来的教习师傅都是极为厉害的人,只是如今却也换了第三个了,而每一个师傅都是在教无可教之后主动离开的,燕无咎就像一只极力生长的幼兽,把看到的一切都努力吞吃下去。
现在这个师傅曾经是西北大营里颇有名气的偏将,后来得罪了丞相家的公子被人陷害,镇国公爱惜他的本事就施了援手,送进宫里来教燕无咎拳法和马术。
燕无咎因为之前的成就颇有点飘飘然,结果新师傅来的第一天就毫不客气的把他打了一顿狠的,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好了之后,他立马收起骄傲之心,全心全意的跟着师傅学艺。
夏天本是最难熬的,但是燕无咎却一直盼着。因为皇帝一到行宫,宫里的管制就会松散下来,他就能偷偷的跑去马场骑马。这个师傅也的确是极厉害的角色,一手马术当真了得,最得意的便是马上百步穿杨。
刚刚在马场,燕无咎已经能在奔驰的马背上箭无虚发,师傅也说他在骑射一途上的确颇有天赋,想来很快就能有所小成。
燕无咎抹了抹脸上的水,随手拿起一边的铁弓,抽出三支箭一起搭在弦上,缓缓却稳定的拉开弓弦,眼中厉芒一闪,三支箭几乎同时脱手而出,但是下边那支却是后发先到,其余两只先后点在这一支的箭簇上推着它准确而凶狠的正中红心,甚至有半支穿透了靶子。
一阵赞许的掌声从身后响起,燕无咎收起弓舒了一口气,转身对身后魁梧的男子弯腰行礼。男子摆摆手,笑声爽朗。
“少来那些虚的,你小子可以啊,剑走偏锋,你倒是稀奇,不过的确可以出其不意,不错不错。”
燕无咎直起身子眼角也带了笑意,跟着男子走到廊下通风处坐了,青蕊早就准备好了凉茶西瓜,又手脚麻利的递来一条干净的白布,燕无咎接过来擦了擦头发上的水珠,先给师傅倒了茶水,男子随手接过一口闷了,赞许的抹了抹嘴角。
“青蕊这丫头手艺的确不错。”
燕无咎又倒了一杯递给青蕊,自己才拿了大口喝起来。风从廊下吹过来,带着难得的清凉,一时三个人都没有说话。燕无咎把玩着手里的杯子,似是下定了决心般转头看着自己的师傅。
“师傅,我想参加秋天的围猎。”
男子一愣,早些时候镇国公派人递了话来,让他去询问燕无咎要不要参加今年秋围,若是他有这个意思就要鼓励他去。没想到燕无咎自己倒是提起这件事了,恩公的吩咐他一定会办好,但是他直觉着燕无咎现在去崭露头角还早了些,所以,他沉吟了一会儿才开口。
“这是好事,只是,这毕竟是大事,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燕无咎点点头,不再说话。其实燕无咎这个人决定了的事是一定不会改变的。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短处,用的好了叫坚定不移,用的错了就叫刚愎自用。只是他从小到大什么都是自己拿主意,也没有人来教他这些,他独自一人摸索着走到今天,别人的意见他其实早就不去理会了,他相信的始终只有他自己,这次开口询问也只是对师傅的敬意,去与不去他早就考虑周全了。
皇帝起驾回宫的那一日,燕无咎站在城门根下远远的望着明黄的仪仗缓缓的开进城门又渐渐的消失在层层宫墙之中,他暗暗捏紧拳头,迎着秋日柔和的阳光眯起眼睛。
燕无咎吩咐青蕊去找了小锦之后,很快的这个小太监就带回了镇国公的回话,只有一个字“可”,顺带着的还有召回教习师傅的口讯。
一时之间雍华殿又冷寂了下来。燕无咎每日拿着师傅留下的那张铁胎巨弓在院子里练习着,除了去南书房例行的听讲,似乎更加沉默了。
此时年长的四个皇子都已封王出宫,大皇子封肃亲王,二皇子封睿亲王,三皇子封平亲王,四皇子封宝亲王。除了宝亲王早早弃了王府云游天下去了,其余三个亲王的王府可谓热闹至极。
这些年弘羲帝的身体也一直小病不断,肃亲王和睿亲王之间的争斗愈发激烈起来。朝中的大臣们大都早早选了阵营站过去,剩下的要么还在观望,要么就是庸碌之辈,而唯独圣宠不倦的镇国公始终没表态。两位亲王没少去探口风,都被婉转的绕了过去,一时谁也猜不透这个传闻颇多的肱骨之臣的意思。
燕无咎不止一次猜想那个男人的意图,这些年来一直庇护自己这个毫无翻身可能的皇子,他究竟图什么。甚至除了四年前那唯一的一次巧遇,那个男人都不曾再来见他。若说那只是心血来潮的施舍,可是那个男人总是能在他想要要求更多的一些东西之前,自然的安排妥当。
燕无咎回想那时卧在湖边肆意酣睡的男人,后来他才知道,那时候秦胥刚刚为他的妻子守完三年灵,那种无处不在的颓丧,全没有昔年的荣光。没来由的心里就涌上一丝被称为英雄迟暮的悲凉之意。燕无咎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自嘲的理理衣袖,那个在朝中风生水起的男人怎么可能会悲凉。
圣旨是在皇帝回宫不久之后送到雍华殿来的,大抵的意思就是今年的秋围所有皇子都需伴驾,而且皇帝还好兴致的想要看看几个儿子的本事。
燕无咎恭敬的接过圣旨,一丝志在必得的锐气从眼角划过。
秋围这日天朗气清,弘羲帝带着大批人马浩浩荡荡去了西郊猎场。一众皇子殷切的随侍左右,甚至连宝亲王都被召了回来。
燕无咎自然的被皇兄们排斥在外,远远的坠在后面,一双眼睛盯着前面明黄的背影目不转睛,连何时身边靠近了人都没在意,直到感觉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才猛的回过神来,塞东西的那人已经快步消失在人群中了,只依稀看着是个小太监。
燕无咎谨慎的看了看四周,才袖起双手悄悄将掌心的小纸团展开。上面飘逸的行书颇有风骨,只简短的几个字“莫要逞强”,没有署名。
燕无咎心下一惊,自己的打算不可能有人知晓,而用这种方式点破不知是善是恶。燕无咎又把纸条看了一遍,仔细折好收在暗袋里,准备回去之后查一查。
明黄的仪仗在猎场上一字排开,几位位高权重的重臣在凉棚下坐定。燕无咎一眼就看到坐在皇帝左手第一位的秦胥,多年不见,依然还是懒散的样子,手里一把折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似乎比四年前颓唐了许多。他低声对皇帝说了什么,皇帝突然龙颜大悦,用力拍了拍他的手,然后站了起来。
一旁的侍从立刻递上鎏金雕花的长弓,皇帝接了过来试了试弓弦,随手抽出两支箭搭在弦上,瞄准了百步之外的靶子。两支箭先后离弦,一支先中靶心,后面一支更是后来者居上,从前一支的箭尾破入,直接将它劈成四瓣然后牢牢钉在红心上。猎场上立刻爆发出如山的喝彩声,皇帝意气风发的大笑,转身把弓递给一直眯着眼看着的秦胥,声音直压过众人的喝彩。
“秦爱卿你也露一手给这些小辈们长长眼。”
秦胥缓缓站起来却并不去接那把繁琐的长弓,众人的喝彩渐渐稀落下去,视线全都聚集到场上那人身上。忽然秦胥把折扇一收对着皇帝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声音温和没有半点戾气。
“陛下神勇,当年那双箭之威真是让臣至今历历在目,臣还怎么敢在陛下面前搬弄。”
皇帝的笑意慢慢爬满眉梢,随手把长弓扔给一旁的侍从,上前携了秦胥的手走回座位上,对着众人挥挥手。
“让朕的孩子们都上来吧。”
一时场上的气氛又热络起来,几位皇子都各自分头准备去了。
燕无咎站在暗处,心里渐渐有些不安。他本来就心性多疑,早先的那张纸条和刚才秦胥模棱两可的话语似乎都意有所指,但是这次是个出人投地的绝佳机会,错过了下次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燕无咎握紧手里的缰绳,拨转马头缓缓往场内走去,他的决定从未错过,这次也一定是。
几位皇子按照长幼顺序依次上场,各自都拿出自己的绝活卖力表演,一时场上精彩不断场下的喝彩自然一浪高过一浪。
肃亲王在武之一途上向来略胜睿亲王,自然大出风头讨得头彩。出人意料的倒是年纪尚幼的七皇子一手鞭花舞的华丽曼妙,引得弘羲帝不住点头大加赞赏,睿亲王一派才挽回了颜面。
待得燕无咎手挽巨弓骑马上场,周围的人都低声议论起来,多数是头一次见到这个恶名昭著的九皇子,都好奇的伸长脖子张望。
燕无咎从容的操纵着□□的骏马小步跑到仪仗之下,干脆利落的收住步伐没有一丝慌乱,周围立刻有懂行的小声赞赏他的马术了得。
燕无咎利落的跳下马,反手握着人高的铁弓单膝跪在地上对着皇帝恭敬行礼。
弘羲帝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才随意挥挥手。
燕无咎再行一礼,起身翻身上马,流畅的动作搭上少年英俊挺拔的身姿,周围人的议论立刻热烈起来,待得燕无咎催着马匹奔跑起来,随手抽出三支箭搭上弓弦时,秦胥“啪”的一下展开手里的折扇,慢慢掩住半张脸,余光里九五之尊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犹如暴雨预来。
燕无咎从容的拉弓、瞄准,三支箭几乎同时射出,最下面的那支后发先至,其余两只先后点在这一支的箭簇上推着它准确而凶狠的正中红心,整只箭穿透了靶子钉在十米外的树干上,箭尾兀自轻颤。
场中顿时安静异常,不知是谁先喝的彩,众人都热烈的欢呼起来。突然一声暴喝硬是压下了众人的声音,一时场中现出一段诡异的死寂。
出声的人是坐在镇国公下手的虎威大将军钟毅,战功赫赫,声名煊赫,多年沙场征战让他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姿态。而现在,大将军喝住了众人的喝彩之后,恭敬的跪到皇帝面前。
“请圣上息怒。”
众人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九五之尊的脸色只能用可怕来形容,一时更是噤了声。
燕无咎在大将军喝止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不妙,立刻跳下马背先一步跪到皇帝面前,所以他清楚的看到了自己的父亲狰狞的表情,心一直沉到谷底,只能伏下身子尽量做出谦恭的姿态。
弘羲帝抬起手一下一下重重拍着扶手,脸色依然可怕,钟毅再一次对着九五之尊行了大礼。
“请圣上息怒。”
弘羲帝闭了闭眼,站起来亲手扶着大将军的手臂让他站起来,眉梢带着点微末的笑意。
“爱卿这是做什么,不过是小孩子不懂事罢了。”
钟毅点头称是,恭敬的退到一边。皇帝收起笑容扫了眼谦卑的跪伏在地上的燕无咎,声音里透着冷漠和无情。
“皇九子忤逆犯上,大逆不道,念其年幼无知,不予重罚,令其跪于此地反省。但服侍皇子之人不能好好教导皇子,都送去管教吧。”
皇帝再无围猎的心情,众人也都唯唯诺诺的随侍在左右起驾回宫。
等到猎场上的人全都走完,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地方只剩下孤零零跪着的燕无咎和老实站在他旁边的马匹。
燕无咎按在地上的双手慢慢握紧狠狠砸在沙土上,一下一下发泄着心里的愤怒,双手沾满鲜血也不停下。
一声闷雷在头顶响起,方才还晴朗的碧空被乌云笼罩,毫无预兆的一场大雨倾盆而下,瞬间湿透了他的全身。燕无咎仰起头,任凭雨水疯狂的砸在脸上,刺骨的疼痛浇灭了他心里最后的火焰。
他记得,自始至终镇国公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轻轻摇着手里的折扇,看着跪在地上的自己就像看着一个死物,全无怜惜。在这一刻,他才彻底明白了,自己对于这些位高权重的人都是随时可以丢弃的,只要他不再有用,所有的善意都是阴谋,谁也不值得信任,自己只能往上爬,只有踩在所有人的头顶才不会再被如此践踏。
燕无咎仰着头,突然不可遏制的大笑起来,笑声凄厉,雨水呛进嘴里让他剧烈的咳嗽着,疼痛让他慢慢弯下腰,额头抵在锋利的沙石上硌出了血,鲜红的血融进雨水里渐渐让他的双眼都染上血腥之气。
他突然直起腰,挥手把额发都捋到脑后,张开双手向着上天撕心裂肺的吼叫起来,一道炸雷突然在他头顶炸响,只有轰鸣的巨响见证了这个少年的蜕变。
亦如他出生的那日,注定要颠覆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