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夜》若水墨跹

10、第九章

　　第九章

　　弘羲三十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大雪更是出乎意料的一场接着一场，整个皇城都笼罩在银装素裹里，晶莹剔透、无声无息。

　　那日，燕无咎在黑暗里坐了许久，直到身体完全僵硬了才打开门准备出去转转。
　　开门的声音惊醒了蜷缩成一团一直守在门口的青蕊，借着外面的雪光，青蕊的神情迷茫了一会儿，便挣扎着要站起来。冻了大半夜的身体怎么着都不听使唤，一张脸煞白的没半分血色。
　　燕无咎伸出手抓住青蕊的一条胳膊一用力，稳稳的扶着她站起来，青蕊急忙收回手拘谨的缩在阴影里，似乎在害怕什么。
　　燕无咎晾在半空中的手缓缓的放下来，俊美的脸背着光显得晦暗不明。
　　他突然想起自己刚刚记事的时候，那时红蕖总是冷着一张美丽的脸教他念书，青蕊则在一边微笑着缝补着他蹭破的衣服。再后来红蕖教他皇子该有的礼仪，他如果做不好，红蕖也不会说什么，只是自己跪到院子里，无论寒暑，所以他总是学的很快一丝不苟，而每一次青蕊都会帮着红蕖揉搓着膝盖，冬天更是专门做了一双护膝给她。红蕖总是冰冷着脸色，青蕊总是对着他们微笑。红蕖强势起来连燕无咎都害怕，青蕊总是拉着这个扯着那个做着和事佬。红蕖恨他不努力可是从来不曾打骂过他，青蕊欢喜着他的进步可是总会准确的指出他的错误。红蕖教给他在这个深宫活下去的本事，青蕊给他日渐冰冷的内心留着最后一点柔软。
　　可是红蕖死了，是青蕊杀死了她。
　　燕无咎忽然低低的笑起来，肩膀跟着一起颤抖，缓缓抬起一只手捂住眼睛，干涩的眼睛提醒着他，他确实早就不知道什么叫哭泣了。
　　他突然想通了，自己能抓在手里的不过只有那么一点点，若这贼老天还想拿去便拿去吧，最后左不过就是一条命罢了。
　　慢慢的燕无咎止住了诡异的笑声，捂在眼睛上的手顺势把额发捋到脑后，削薄的嘴角勾起一个明显的弧度，温润的笑意爬满眼角眉梢，只是一双狭长的眼睛眯起来全无半点笑意。
　　“青蕊，从今以后就叫我主子。我会护你一世周全。”

　　只是这条修罗道上只能自己独行罢了。

　　燕无咎在厚厚的雪地里赤着上身挥舞着一杆红缨枪。
　　少年肌肉起伏匀称的身体灵活的腾转跳跃，手里那一点缭乱的红更是章法有度的挑刺，横扫，映衬着白雪格外好看。
　　忽然少年高高跃起，脚尖点在树干上一个翻转，尖锐的枪尖重重点在地上，整杆长枪都被弯成弓形，稍一停顿，借着弹起之势，身子在半空中旋了两圈，落地时长枪砸在地面上，又一个横扫，一大片落雪被扬到半空中，扑扑簌簌的落了少年一身。
　　燕无咎随意扫落了落雪，把长枪随手插进架子里，修长的手指划过旁边的铁胎巨弓时迟疑了一会儿，便毫不犹豫的收回手转身走到廊下坐了，看着高高的宫墙出神。
　　青蕊抖开一件棉袍披在燕无咎挺直的脊背上，又倒了一碗热姜汤递了过去。燕无咎接过来不发一语的仰头喝了，青蕊才稍稍放心了些，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主子，刚才小锦递了话来，圣上准您参加后天的除夕家宴。”
　　燕无咎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起身换了件衣服去了七皇子住的延庆殿。
　　宫里现在只剩下三位皇子，五皇子和七皇子自小是一起长大的，又同在睿亲王的羽翼之下，感情自然亲厚的很。
　　燕无咎自那日秋围事件之后，一扫早先的冷漠庸碌，嘴上始终挂着两分温润笑意，反正风头已经出尽再伪装只会显得虚伪，索性放开了。
　　这么做了之后倒是真的赢得了两个兄长的一些好感。皇帝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忽然关心起这个小儿子来，虽然还是把他扔在那个荒凉的雍华宫里，但是亲自指派了人来当差，吃穿用度上也好了不少。
　　日子不像以前那么难过，但是燕无咎多少还是知道这是父亲的安抚也是试探。
　　临近年关，睿亲王和肃亲王的争斗再一次白热化起来，也就无暇顾及尚在宫里的五皇子和七皇子。
　　五皇子庸碌成不了大气候，但是七皇子燕云琼却是长了副聪明相，明里暗里对燕无咎多有拉拢之意，想来那日燕无咎那惊天一箭确实被有心人看在眼里，燕无咎便也顺水推舟的和他亲近起来。

　　延庆殿里燃着名贵甜腻的香料，燕无咎放松的坐在椅子里，支起一条胳膊撑着下巴，手指慢慢拨弄着盘子里的核桃。内殿里的响声已经停了一阵了，没多久，燕云琼搂着一个妖娆的女子调笑着走出来。看见燕无咎坐在那里便随手拍拍女子娇俏的脸颊，女子冲他娇媚的睨了一眼乖巧的退了下去。
　　燕无咎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挂着三分笑意，对这一幕视而不见。燕云琼随意瘫坐在他旁边的椅子里，一双眼泛着桃花，似是回味了一番才暧昧的看向燕无咎。
　　“这小妮子真是够味，你要不要也试试？”
　　“七哥你还不知道我，哪里消受的起这般红袖添香，再把父皇惹恼了，我这双腿就不用要了。”
　　“哈哈，可别把自己憋坏了啊，想当年为兄和你这么大的时候……”
　　下面的香艳话语全都隐在两人了然的笑声里。燕云琼招呼宫婢端上茶水，说起京城里有名有姓的公子哥们的奢侈消遣和风流韵事。
　　燕无咎仔细听着，偶尔说上两句话恰到好处的搔到他的痒处，燕云琼直叹知己。话题渐渐转到传闻多多的镇国公府上，燕无咎急忙支楞起耳朵。
　　秦胥一共有四个子女，两个女儿早早的便嫁入世家大族做着地位尊贵的长房长熄，必定都是未来的当家主母。大儿子秦潇常年驻守西北，算是代替着镇国公留在军中，只是似乎并没有他父亲的不世之材，只是做着一个偏将。而最小的儿子一直是镇国公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年纪与燕无咎相仿，这个天之骄子却低调的很，只听说是个冷艳的美人。
　　说到这儿，燕云琼暧昧的勾起嘴角附在燕无咎的耳边，压低了声音吃吃笑着。
　　“说不定不是什么小公子，而是镇国公养的禁脔吧，要不怎么舍不得拿出来让人家看呢，再说他老婆都死了那么多年也不见得再娶，别是有什么癖好吧，哎，听户部尚书家的二小子说，他见过那个美人一回，哎哟，那个小腰细的，说的我都忍不住想捏一把呢。”
　　燕云琼是个荤素不忌的色中饿鬼，这些公子哥们的龌龊嗜好听燕无咎心里一阵厌烦，脸上还是带着温润笑意端起茶杯抿了口茶，雪顶含翠的清冽香气让他不由得赞了一声。燕云琼大手一挥让人包了一盒让他带回去，燕无咎也不推辞，两人又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一会儿，燕无咎便告辞了。

　　转眼就到了除夕，宫里张灯结彩一片喜庆，到处都热热闹闹的，连雍华殿里都在青蕊的张罗下挂起了几盏红彤彤的灯笼，映着白雪格外好看。
　　燕无咎坐在皇子的最末端端着酒杯浅酌，上好的醉玲珑酒香绵软，入口生甜。外面清冷的风时不时吹进来，他半边身子融在屋里的热闹里，半边身子躲在外面的清爽里，这种奇妙的感觉让他有点醺然。
　　今天虽说是家宴，可来的也有权倾朝野的重臣们，乱糟糟的一时也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燕无咎跟青蕊说了一声，阻了她要跟来的脚步，自己一个人悄悄溜出了大殿。
　　沿着回廊曲曲折折的走了一会儿，雪后清冷的空气让他精神一爽，酒醒了不少，打量了下四周，也不知道走到哪里来了，只是看着周围光秃秃的枝干大约是一片桃树。
　　一片云彩飘过来遮住了月光，周围忽然暗下来，燕无咎抬起头，朦朦胧胧中看见一支横斜的桃枝上垂下一片白色的衣摆，视线再向上，却只能看见黑乎乎的一片，那情景鬼魅的很。
　　燕无咎酒喝多了胆子就肥了，晃晃悠悠的靠过去，刚走了几步就被兜头兜脸泼过来的酒浇了个正着，燕无咎愣了愣，这缭绕的甜香闻着很熟悉，于是笑的就愈发放肆，长臂一伸把那片衣摆抓个正着。
　　树上那位没想到他会这么无赖，晃神之间就被一身酒气的燕无咎靠到了近处，立刻怒向胆边生，腰上一扭人就腾空而起。一个旋身轻飘飘的落在桃枝上，白衣翻飞，身形飘渺，整张脸都笼在阴影里，只露出一段尖削的下巴，傲慢的俯视着燕无咎呆愣的脸，刺啦一声撕下刚刚被抓住的衣摆，手一扬就扔到燕无咎的脸上。
　　等到燕无咎后知后觉的拿下那片白布，月亮恰巧在这时露了出来，面前哪还有那人的身影，只有兀自颤巍巍的桃枝证明刚刚的一切不是幻觉。
　　燕无咎轻轻摩挲着手里质地上乘的衣料，一脸讳莫如深。他记着这种酒入喉清冽但是后劲大，自己喝了一壶就有了醉意，那么，能在这深夜悠闲独饮宫中琼浆的人又有几人呢。

　　秦胥应付了来敬酒的一众皇子，眼光一扫，燕无咎的位子是空的，招手唤过随侍的人，低声询问了几句，眉梢扬了扬，正巧被弘羲帝瞧见了，皇帝又看了看他身边空着的位子，于是了然的笑起来。
　　“怎么着，四儿又逃席了？”
　　秦胥点点头，举起面前的酒杯和皇帝碰了碰。
　　“臣想着让阿远进宫跟着皇子们长长见识。”
　　“哦？可看中朕的哪位皇子了？”
　　“还没，这个总要让他自己挑。”
　　皇帝伸出手拍了拍秦胥的手，赞同的点点头。站在皇帝身后伺候的总管太监胡全儿低眉顺眼的瞟了身后一眼，立刻就有乖觉的小太监悄悄退了下去。
　　很快的，诸位皇子都收到了消息，镇国公这是要表明立场了。
　　燕无咎若无其事的回到筵席上的时候，敏锐的发觉了气氛的微妙变化。拿眼神询问了青蕊，青蕊点点头略略露出了袖中的一张字条。
　　燕无咎了然的端起一杯酒慢慢抿着，眼神看着秦胥身边空出来的位子若有所思。
　　正巧燕云琼凑了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燕无咎，不怀好意的笑起来。
　　“哟，这是被哪个美人泼了一身的美酒啊？”
　　燕无咎勾着嘴角笑的惫懒，修长的食指暧昧的划过嘴唇。
　　“可不是招惹了一只妖精呢。”

　　月上中天，酒残饭冷，燕无咎踉踉跄跄的被青蕊搀扶着回到雍华宫，几个洒扫的太监立刻围上来，七手八脚的扶着他入了内殿，被燕无咎不耐烦的挥手赶了出去。等人一走净，燕无咎便一扫醉态，轻轻挣脱了青蕊的扶持，拿过她递来的纸条，对着烛光细细看着。
　　“三月三，桃花。”
　　燕无咎来回看了三遍，随手将纸条放在烛火上引燃，盯着燃起来的火焰，狭长的眸子慢慢露出一线峥嵘。
　　如今的自己看起来一无所有，但早已不是五年前那个备受欺凌朝不保夕的九皇子，受了谁的恩惠他清楚的很，那么恩公的大礼，只好拭目以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