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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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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秋末的时候,燕无咎已经在南书房和诸位皇子一起由夫子授课。
他这么多年身边只有红蕖和青蕊两个婢女伺候,而皇子所是不准婢女进入的,所以他总是孤身一人。这个始终活的像个影子一样的九弟突然出现在光亮的地方而且还是钦天监预言的什么文星下凡,几个年长的皇子对他的态度自然就夹杂着鄙夷和浓浓的敌意。
弘羲帝膝下有九位皇子,除去夭折的,还有七位。大皇子有丞相支持,隐有储君之势;二皇子的母妃是皇帝亲姑姑的女儿,地位尊贵;三皇子庸碌,依附大皇子;四皇子闲云野鹤的性子,对谁都淡淡的;五皇子、七皇子资质尚可,与二皇子走的亲近些。
此时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关系已经势如水火,没有嫡亲的皇子,两人又是唯二已经成年的皇子,都是最有可能成为储君的人选,彼此的实力又相近,自然在各个方面都竞争的厉害,前朝后宫的关系更是盘根错节,就连这南书房也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
当然,除了四皇子和燕无咎。
四皇子燕云瑞生母是太后的亲侄女,可惜红颜薄命早早便撒手人寰,所以太后对这个孙子格外疼惜些。这个皇子又天生懒散的性子,对这些争权夺利的事不放在心上,所以是两派极力拉拢又不敢得罪的微妙存在。
而燕无咎就不同了,年纪最小又无权无势,还不得皇帝宠爱,入不得他们的眼,自然就成了两派互相挑衅的由头,再有当年那桩旧事在,他的处境可谓举步维艰。
只是燕无咎自从进了南书房人就始终沉默,每日按时到了也只是默默无闻的坐在角落里,课业也不如何突出,人也不怎么机灵,只是对几位皇兄和夫子都守礼的很,活的还真像影子一样,一时让两边人马都找不到借口刁难。
这一日一场秋雨下的突然,燕无咎跑进屋子里时身上已经淋湿了不少,显得很是狼狈,而他抱在怀里的书也不小心湿了一大块,几个皇子见他的寒酸样子都低低的嗤笑起来,燕无咎就当没听见,依然对着几个兄长和夫子行了礼准备坐到座位上去。
忽然三皇子伸出手抽走了淋湿的那本书,故作惊讶的翻了翻,然后不怀好意的凑到旁边的五皇子耳边小声说道:
“哎呀,老五你看,咱们的九弟都开始看《春秋》了呢,我记得夫子说明年开春才能讲到呢,真是用功啊,不愧是天枢星下凡呢。哎,老五你看的懂春秋吗?”
五皇子的脸色瞬间涨红,奈何嘴上愚笨,只能狠狠的剜了一眼一切源头的燕无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一边坐着的七皇子听见了,仗着自己年纪小把头凑了过来,看了一眼三皇子手里拿着的春秋,嘴里啧啧有声。
“哎哟,我当是什么啊,二哥年前就给我讲过了,少见多怪,是不是二哥?”
始终矜持端坐着的二皇子掩饰的抬起袖子遮住嘴角扬起的笑意,赞许的看了看七皇子,又装作无心的对对面的大皇子抬抬下巴。
七皇子立刻领会,带着甜甜笑容转向了大皇子。
“大哥,你可是我们兄弟的表率呢,不知道你现在在看什么书?”
谁都知道在课业一途上,大皇子始终不及二皇子,这也是他一直的心病,在这里被老七当众揭开,脸色立刻阴沉下去,凌厉的眼光扫着提起这档事的老三。
三皇子见大哥动了怒,心下转了转,立刻嫌弃的把手里那本《春秋》丢在地上,声音里都带上鄙夷。
“哼,大哥可是完全遵从夫子的教导,哪像某些破落户只管投机取巧。”
这话说的指桑骂槐,二皇子的脸立马拉下来,重重的拍了下桌子,所有皇子都不敢出声,唯独大皇子靠在凳子上,舒心的笑起来。
“二弟,这就是你小心眼了,老三又不是在说你,你急着认什么啊。”
气氛忽然剑拔弩张起来,二皇子盯着大皇子得意的笑容,心下急转,忽然也笑了起来,俊美的面容恍的大皇子一愣。但是从他形状美好的唇吐出的话瞬间让屋里的气氛坠入冰点。
“大哥这般不知居安思危,哪里当的了大任呢。”
“你!”
大皇子拍案而起,指着二皇子的脸说不出话来,而二皇子亦挑衅的看回去。夫子拿着戒尺敲了敲桌子,制止愈演愈烈的言语交锋。大皇子不敢顶撞夫子又实在咽不下去这口气,眼风一扫正好看见弯着腰在捡书的燕无咎,一丝狠厉划过眼底。
他转身对夫子行了一礼,指着燕无咎高声说道:
“夫子在上,九弟藐视夫子,擅自带着不是课业所用之书,想来是不满夫子的教导,虽然他同是皇子,也断断不能如此无礼,且今日之事全都是因他而起,还请夫子明察。”
夫子花白的胡子抖了抖,这话说的诛心。他看向垂着头已经规矩站好的九皇子,手里捧着的正是那本罪魁祸首的《春秋》,气就不打一处来。
“九殿下你可知错?”
“学生不知。”
夫子倒是一愣,那个九皇子还是规矩的站着,只是他似乎察觉到了这个少年周身缭绕的怒气。夫子掩饰的端起茶抿了一口,拿起戒尺敲了敲桌子,才再次开口。
“既然你如此顽劣,老夫也当对得起圣上赏赐的这杆戒尺,你就去外面跪着反省吧。”
燕无咎猛的抬起脸,一双狭长的眼睛里满是阴鸷的光亮,只一瞬就收了回去,也不再为自己申辩,把手里的书仔细放在桌子上,转身往外走,身后传来三皇子低声的嘲笑。
“还真是个破落户。”
燕无咎捏紧袖子里的双手,头也不回的走近瓢泼大雨里,转过身毫不犹豫的跪在坚硬冰冷的石板上,任由雨水瞬间淋透身上单薄的衣衫,冰冷不断从周身侵入体内,而他只是倔强的睁大双眼,嘴唇抿的死紧,逼迫着自己牢牢记着今日所受的耻辱。
时近中午,到了下学的时辰,皇子们都被随从紧密的保护起来迅速穿过雨帘坐进软轿里,谁也没有多看燕无咎一眼,仿佛有他没他都一样。
燕无咎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了,他的脸色早就变得煞白,只是强撑着不倒下。两个人从他身边走过,其中一个停下了脚步折了回来,一把油纸伞遮在燕无咎的头顶。
燕无咎转动僵硬的脖颈看了看来人,又冷漠的把头转回去。
“多谢四皇子美意,还是收回去吧,若是被夫子看见了,我连晚饭都没的吃了。”
燕云瑞愣了愣,头一次仔仔细细看着这个陌生的九弟,他虽然只有九岁,挺直的脊背却让人望之生畏,而刚才一闪而过的狭长眼眸无端让他想起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
燕云瑞的喉结无意识的抽动了一下,他把手里的书递给身边的书童,解下外面披着的斗篷弯下腰盖在那个少年的肩上,又把油纸伞硬塞到他手里,想了想又伸手拍了拍他细瘦的肩膀,轻声说了句:
“我是你四哥。”
见燕无咎依然无动于衷,只能叹口气转身走开。
燕无咎自始至终都没再看燕云瑞一眼,只是肩上的斗篷还留着人体的温度,手里的竹骨伞柄也熨帖着他冰冷的掌心,燕无咎慢慢合起双眼,他想,今天也许自己不会被冻死在这里了。
已经走远的燕云瑞一直沉默着,身边的小书童嘴里倒是没闲着。
“殿下,不是小的多嘴,这个闲事您真没必要去管,您看您斗篷也给了,伞也给了,要是冻着了可怎么办,您图的是什么啊!”
“好了。”
燕云瑞的口气难得带着点不耐烦,小书童缩缩肩膀不再吱声。过了一会儿,燕云瑞才低低的说了句什么,小书童没听清楚,燕云瑞又小声的说了一遍。
“都是没娘的孩子,也算是给我自己留条后路吧。”
这件事情之后,燕无咎的膝盖疼了整整一个月,以后每到下雨天都会隐隐疼痛。而之后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每日只是老老实实的坐在那里,连神情都木木呆呆的。夫子便有些后悔那日罚的太重了,私底下找了大皇子和二皇子身边得力的人婉转的递了话过去,希望以后能相安无事。
两个皇子虽然争强好胜,也知道夫子得罪不得,面子上也再也没找过燕无咎的麻烦,只是私下里没少指桑骂槐的奚落他,而燕无咎就像完全没听见一样,神色始终麻木着,次数多了,皇子们也觉得没了意思,后来再加上一直立场莫辩的燕云瑞看不过去替他说了几句话,皇子们总算是放过了他,只当没这个人懒得去搭理。
终于清静了下来,燕无咎开始没日没夜的读书,他一直记得那个行为诡异的镇国公答应过他的那个五年之约,他本来就开蒙的晚,更是要加倍用心。
就在这时,他第二次遇见了自己的父亲。
那天燕无咎躲在御花园的假山上正在看一本《左传》,远远的一队仪仗行了过来,最前面的那抹明黄让燕无咎没来由的心跳加快。
九年中他从未看清过自己父亲的样子,宫里的大典因着皇帝的嫌恶自然而然就忽略了他,而唯一的那次他捧着丹砂天书去见这个九五之尊时,他只能远远跪在殿下,远远的看了一眼高坐皇位的男人,他即使狠命睁大双眼,看到的也只是一张模糊的面容。
燕无咎收起书动作利落的从假山上爬下来,仔细整理了身上的衣物,快步迎上了皇帝的仪仗。在帝王面前恭敬的跪下来行了大礼。
“儿臣无咎参见父皇,祝父皇圣体安康。”
头顶上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似是是在思考,燕无咎伏在地上,一颗心跳的飞快。
“你是无咎?都长这么大了,抬起头来。”
燕无咎心中一喜,在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笑意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亲,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弘羲帝年过不惑,眉目端和,帝王的尊贵威严自然天成,一切的一切都贴合少年对于父亲的无限幻想。燕无咎早就听人说起自己的眼睛长得和父皇格外相似,今日见着了还的确是相似的惊人,心中立刻涌起略感陌生的濡慕之情。而弘羲帝瞬间沉下来的脸色让燕无咎心头一跳。
“你长得果然像你母亲。”
说完不再看这个儿子一眼,负着手浩浩荡荡的走远了。燕无咎直挺挺的跪在坚硬的石板上,脸上的笑容缓缓的收了起来,弘羲帝眼里不加掩饰的厌恶让少年心里只剩下一片冰冷,原来只要一日还流着那个女人的血,父亲就不回停下来哪怕看他一眼。
一个小太监惦着步折了回来,瞧了瞧四周没人,弯下腰扶上了燕无咎的手臂,压低了声音说道:
“殿下快别跪着了,仔细膝盖疼。”
“你是谁?”
“奴才是皇上身边胡公公的徒弟小锦,青蕊姑娘认得奴才。”
见燕无咎还是紧绷着嘴角,但身上已经放松下来,小锦手脚利落的把他扶起来,拍打着他的衣襟,嘴里也不闲着。
“镇国公府让奴才捎话给您,过几天送个教习师傅来教您武艺骑射。您有什么吩咐就让青蕊姑娘来知会奴才就行。奴才告退了。”
燕无咎看着小锦三折五折的消失在视线里,再一次对镇国公手眼通天的本事心生敬畏。自己太弱小了,也许等自己能和皇兄一样有一争之力的时候,父皇也许就能看到自己的好了吧。
幼小的心里蠢蠢欲动的野心终于战胜了来自父亲的忽视,他挺直脊背,迈出了端然的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