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夜》若水墨跹

6、第五章

　　第五章

　　冬去春来，转眼五载寒暑，这一年的春天，桃花开满了皇城。
　　青蕊陪着燕无咎穿行在桃花丛里。早先那个粉团一样的娃娃已经渐渐长开了眉眼，整张面容都透着他母妃那般细致美妙的影子，唯独那双狭长的眼睛像极了他的父皇。
　　这些年因着皇帝的故意忽略，各个宫苑里射来的冷箭多不胜数，似乎所有的仇怨忽然找到了发泄的地方，那个雍华殿，那个可怜又可恨的九皇子，就活该是被踩在脚底下欺凌的，连皇子的脸面都没有了，那一把火彻底烧断了燕无咎的前途，没烧掉他的生机已经是万幸了，只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比这样更糟糕了，所以外面闹的怎样沸盈反天，小小的雍华殿里也异常安静。
　　青蕊再也阻止不了红蕖对着燕无咎灌输阴谋和复仇，小小的孩子开始还会害怕，还会做噩梦，整晚整晚吓得睡不着觉，没命的哭泣，青蕊很多次都忍不住想去保护他，都被红蕖拦下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眼神透出了不合年纪的冷漠，最后连笑也不会了。
　　燕无咎开始学会反击，用自己皇子的身份压死那些无理的奴才，甚至有一次，他亲自打掉一个奴才满口的牙，对着满手的血腥也只是嫌恶的皱起眉。
　　而对于这些奴才们背后的主子，燕无咎只一味的冰冷。毕竟，谁也不会真把一个皇子怎么样。
　　日子久了，各宫的奴才们都老实了起来，私底下怨毒的诅咒燕无咎是修罗夜叉转世，不得好死。
　　可是，不过是被说几句罢了，不痛不痒。
　　有时候青蕊看着现在的燕无咎，就像看到了多年前那个高高在上杀伐决断的男人，这种感觉让她忍不住发抖。

　　燕无咎随手折了一支开的正好的桃花，回过头准备递给青蕊，却看到这个自小陪伴他的婢女正兀自发呆已经落下好一段路了，于是略显不悦的皱起眉头，不高不低的叫了她一声。
　　青蕊回过神来，急走几步跟了上来，接过燕无咎随手抛过来的那支桃花，浅笑着跟在他身后。

　　两人转出桃林，一片清澈的湖水露出了面目。
　　湖边桃树下坐了一个青衣男子似乎正在打盹，一支青竹鱼竿搁在身侧，熏热的风吹的湖面泛起层层涟漪，几朵桃花从枝头落下来浮在水面上，一点一点的波光就荡漾开去。
　　暖融的阳光透过枝叶斑驳的落下来，男子兀自睡的香甜全没有要醒来的意思，突然鱼漂动了动猛的沉了下去。
　　燕无咎眯起眼睛看了片刻，漫步走到男子身边拿起竹竿时急时缓的向上收着鱼线，水面立刻热闹起来，哗啦啦一阵响动，一尾青鱼被提出水面，尾巴甩出的水珠溅了男子一脸，男子终于后知后觉的醒过来。
　　近看才发现，男子长得并不如和出挑，甚至眼角上已经有了许多皱纹，素淡的神色此时真是算不上和悦。
　　男子眯着眼看了燕无咎好一会儿，连坐也没坐起来，只是慢悠悠的翻了个身，拿后背对着人，口气也差得很。
　　“哪来的小娃扰了我的清梦，那局棋再有一步我就赢了周公那老儿了。”
　　青蕊脸色变了变，高声说道：
　　“这是九殿下！”
　　“哦？我怎么没听过什么九殿下。”
　　“你！”
　　燕无咎挥手制止了青蕊，慢悠悠解下还在扑腾的青鱼，看了一圈也没寻到鱼篓，索性把鱼随手丢到湖水里。扑通一声颇为响亮，那尾青鱼似乎还在怨恨，鱼尾狠命一甩扬起一蓬水花窜入水底不见了。
　　好容易找着点睡意的男子又被扬了一脸的水珠，终于气急败坏的坐起来，恶狠狠的瞪着燕无咎。
　　燕无咎有点无奈，想着又不是自己的错，只好把手里的竹竿丢到脚边，整了整衣袖才拱起手对男子执了晚辈礼。
　　“无咎见过镇国公。”
　　“你放跑了我的鱼要怎么赔？”
　　“姜太公垂钓钓的并不是那尾鲤鱼，而是人中龙凤，无咎不过是附庸一回风雅罢了。”
　　“人中龙凤？你吗？”
　　“父皇乃真龙天子。”
　　男子眉梢一挑，忽然收起方才刻意外露的怒意，眯着眼睛看不出喜怒，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点着膝盖。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要那尾鱼？”
　　又绕回来了，燕无咎心下叹息。
　　“传闻镇国公不爱杀生。”
　　“你又怎知我是镇国公？”
　　“能在此处如此放浪形骸的自然也只有镇国公了。”
　　男子愣了愣，突然低低笑起来，继而大笑起来，那般癫狂的样子哪有半分国之重臣的稳重。燕无咎淡定的站在那里，垂着眼睛对这景象充耳不闻。突然男子收起笑意，一双眼角上挑的狐狸眼盯着燕无咎。
　　“小娃你叫什么？”
　　“晚辈从九，名无咎。”
　　“无咎？果然连族名都不予你。”
　　燕无咎眼睫颤了颤，削薄的嘴唇抿的死紧，并不回答。
　　男子玩味的盯着少年故作镇静的样子，慢慢倾身过去，坏心的再补上一句。
　　“当年带大军踏平忠正侯府的人是我。”
　　燕无咎愕然的抬起头，一脸的不可置信。
　　“这个表情好多了，年纪小小别那么多心机。”
　　不等燕无咎回话，男子已经收回视线，漫不经心的捡起一朵凋落的桃花别在耳边，衬得眼角的沧桑愈发鲜明。
　　一阵风吹过，打碎了他呢喃的话语，但是燕无咎还是听清了。
　　“五年之后，我会送你一份大礼，能不能消受的起就是你的事了。”
　　燕无咎再次弯下挺直的脊背，对这个男子行了一礼，转身便走，男子的话飘飘忽忽的传进他的耳朵里。
　　“这双眼睛真是像极了圣上啊。”
　　青蕊快步跟上，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子似乎又睡着了，一身绯色的落英浸饱了水汽，潮润而古旧。
　　青蕊收回视线惊讶的看着燕无咎嘴角勾起的一丝狂热笑意。
　　“殿下……”
　　“青蕊，我们的劫难到头了。”

　　主仆二人消失在桃花深处，一个白衣少年赤着脚从另一边晃晃悠悠的走过来，一手拎着鞋子，一手拎着竹篮，抚开碍事的桃枝，远远看见湖边的男子，蹦跳几步走上前来。
　　待他走近了看见被丢在一旁的青竹杆，鱼钩孤零零的飘在水面上，秀气的眉毛立刻塌下来。他把手里装了一半桃枝的鱼篓搁在地上，蹲下去拎起空空如也的鱼钩看了看，才笑靥如花的转过头去。
　　“父亲，我的鱼呢？”
　　“没钓着鱼。”
　　“那您钓了个什么？”
　　“小泥鳅。”
　　白衣少年挑高眉梢，看自家父亲惺忪着眼睛懒洋洋的样子，只能认命的去收拾东西，又去湖里洗了脚，正穿着鞋子，忽然想起一件事。
　　“一叔叔传了消息来，再有两日他们就要进京了。”
　　身后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秦胥坐正了身子，眉目间难得凝起一些迟疑，见少年关切的望过来，秦胥温和的笑了笑。
　　“替你大哥守孝三年难为你了，这次你也跟去通城。”
　　“可是……”
　　“怎么？”
　　“我跟大狸子合不来。”
　　少年坦然的摊开手，秀气的眉目间全是温润，似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没有什么委屈不委屈，这些甚至还没有有个打架厉害的玩伴来的让他烦恼，他更关心的是如果自己也离开了，父亲独自一人又该怎么办。
　　秦胥一时怔愣，想他杀戮半生，何德何能能有如此出色的儿子。他只是摇摇头，把此刻心下的悸动掩盖了过去，老怀安慰的理了理少年的衣襟，。
　　“去跟着阿一见见世面，顺道去看看你大哥。”
　　少年装模作样的的叹口气，见父亲全没有要改变决定的意思，眼角眉梢都飞扬起笑意，拎起地上的零七八碎当先走去，脚步轻盈，透着喜气。
　　秦胥笑着注视着少年的背影，弯起的眼睫掩藏了一线落寞。

　　弘羲二十六年秋，帝都白日惊雷，钦天监奏请弘羲帝，文星直坠皇城东北方向，是国之良臣降世的吉兆，帝大喜，着人寻找。后三日，皇九子无咎手捧丹砂天书觐见，帝得之甚悦，特恩准其入东宫随诸皇子修习治国之策。然，帝念其往日罪过，实为不祥之人，不予迁宫且再不问津。

　　红蕖这几年身体已大不如前，药吃了许多也不见作用，只能一天一天虚弱下去。
　　这日圣旨到雍华殿时，红蕖强撑着身子举止端然的跪在殿前听旨，苍白枯瘦的手指不可抑制的颤抖着抚摸着那道圣旨。
　　送走宣旨的公公，她这许多年里第一次对着燕无咎露出了笑容。
　　“殿下，你做的很好。”
　　枯萎的笑容挂在干枯的脸颊上，透着一股鬼魅的神色。燕无咎只是淡淡点点头，嘱咐红蕖好生养病，便转身走开了。
　　红蕖愣了愣，看着面前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突然有了陌生的感觉。她上前一步拉住了燕无咎的衣袖，燕无咎回过头来，眉峰微皱，隐隐透着不悦。
　　红蕖一时也想不出要说什么，燕无咎等了等，见她没什么要说的，就拉回自己的衣袖出了门。
　　红蕖突然觉得一阵眩晕，她急忙扶住桌子才站住身子。
　　这个孩子按照她的期望变成了这样冷厉的性子，在这个皇宫里渐渐有了自保的能力，不再是曾经那个连奴才都能随意羞辱的窝囊废了，甚至有了镇国公这个依仗，他以后只会做的更好，总有一天会把身上的耻辱烙印磨灭掉，封王封侯，裂土封疆。
　　可是自从她病了之后，她渐渐发现这个孩子看她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件死物，他的样子是她期望的又是让她最为惧怕的，她怕有一天自己对燕无咎没有用了，就会被他无情的抛弃，就像她教给他的那样，利用完了就丢掉，上位者无情，甚至包括她自己。
　　“红蕖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青蕊端着药进来就看见红蕖脸色青黑的瘫坐在凳子上，急忙把她扶到床上躺着。
　　红蕖呆滞的眼神慢慢移到青蕊健康红润的脸上，突然呕出一口乌黑的淤血。青蕊急忙替她擦着嘴角又端来清水让她漱口，被她一手打开。
　　“把药端来，我要赶紧好起来，我还要等着殿下封王封侯的那一天……”
　　青蕊被她凄厉的声音吓了一跳，急忙把药碗端来，服侍着她喝下去，又给她顺了顺气，才小心的关上门出去了，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潋滟的弧度。
　　就快了，就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