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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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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正午的骄阳热辣辣的洒下来,就算是行宫里绿树如茵也闷热的很。燕无咎盘腿坐在小桌边,对着棋盘上溃不成军的己方阵营愁眉不展,外面枝头伏着的知了就像跟他作对似的一声高过一声的鸣叫着,直扰的人心烦意乱。
正想喊人去把那些知了都粘了,一把檀骨折扇轻轻敲着桌边,秦远警告的眼色已经甩了过来。燕无咎立刻苦了脸,把手里的黑子往盒子里一扔,干脆的认输。
“怎么样都赢不了你。”
“你自己没把心思放在这儿能怪谁。”
燕无咎向后一仰,滚倒在榻上,懒散的伸了个懒腰没个正形。秦远没去理会他,把棋子都收进盒子里,然后拿过几张请柬推了过去。燕无咎拿起来翻了翻便丢开到一边,连眼睛都闭上了。
“你放出去的消息,怎么反而不上心了。”
“难得过几天好日子,你就不能让我舒坦点吗?”
“不能。”
“唉,现在只能这么耗着,我刚跟沈穆那个老匹夫闹僵,老大那里必然是去不得的。老二已经有了三位亲王,我若是再靠上去,那是嫌日子过的太顺心了,所以我只能去和老四喝喝茶,其余的还是夹着尾巴做人的好。”
秦远点点头,又拿了一张请柬递了过去,燕无咎拿过去看了看,眉梢挑了起来。
“老三?”
“听说是有你想知道的事要说。”
“哦?连他也坐不住了,这倒是有趣了。”
平亲王住在东北角的玉茗轩,柳树环绕,在后院还有一小片茶园,的确是个幽静的地方。
燕无咎进门的时候,燕云珣正端着水壶往茶壶里注水,神情媏肃,似是在做一件顶重要的大事。燕无咎也不出声打扰,走过去盘腿坐在对面,也饶有兴趣的观赏。
燕云珣手腕灵活的调节着水流的大小,时急时缓动作流畅,待注了七分满便住了手,拿起茶壶盖盖住壶口,略一停顿又拿起,如此三次,才端起茶壶,往面前两个牛眼大小的瓷白小杯里倾注茶水,茶汤碧绿,幽香扑鼻。
燕云珣将其中一杯推到燕无咎面前,燕无咎用三根手指捻起来,先在鼻下划了一圈轻嗅香气,然后抿了一小口,用舌尖将微热的茶汤包裹住,香气在口腔里缭绕,最后才仰起脖颈将杯子里的茶全部喝下,眯着眼睛慢慢体会唇齿间的留香,过了半晌,燕无咎才睁开眼睛由衷的赞叹。
“好茶。”
“你倒是识货。”
燕云珣搁下手里的茶具,略显倨傲的抬了抬下巴。燕无咎也不在意,竖起一条长腿歪斜的坐着,嘴角勾着的笑意颇为懒散。
“三哥找我来可不是喝个茶吧。”
“俗人,我还真是抬举你了。”
“与其在这些言语上占着上风,不如拿出点实际的东西来给我看看值不值的和你合作。”
“好大的口气!”
“我刚刚和丞相大人闹了点不痛快,三哥就这么不避嫌的请我喝茶,也不担心大皇兄疑心你?既然这么急着找我来,自然是有求于我。”
“你怎知不是你求着我?”
“说来听听自然就知道了。”
“太医沈殊。”
燕无咎瞳孔猛的收缩了一下,呼吸都为之一窒。这个名字他已经很多年没听到过了,但是这不妨碍他牢牢记住十几年,从记事起他便已经知道母亲的死处处透着阴谋,而这个人与产婆于氏是最重要的两个帮凶,必杀之而后快。只是这许多年他在皇帝身边如履薄冰,硬生生遏制着自己的势力,而这两人更是消失的无影无踪,纵使燕无咎一直在暗中查找,也依然没有头绪。此时突然从毫不相干的燕云珣嘴里听到消息,说起来实在讽刺,也透着古怪。
燕无咎皱起眉头,状似不解的看着燕云珣。
“这是何人,我没听说过这位太医,似乎不是在太医院供职的。”
“你装什么糊涂,怡贵妃当年莫名暴毙你会不疑心?”
“母亲是产后血崩过世,父皇是这么说的。”
“本王可记得,你到现在还背着克死母妃的黑锅呢。你就不想着给自己平反?”
“都是无稽之谈罢了,我何必去理会,倒是三哥怎么会对这桩陈年旧事这么上心?”
“别想着刺探本王,你只说你要不要答应便是。”
“三哥真是急性子,那我姑且听听你所求何事吧。”
“沈殊的下落还有罪证换一个人的命。”
“何人?”
“沈青鹤。”
“丞相大人的长公子?现在正守着雁徊关吧。怎么,此人得罪三哥了?”
“这个你不需要管,你只说行或者不行。”
“为了一个小小太医,我真是犯不着去得罪丞相大人。再说沈大公子在边关一直恪尽职守,让我去杀这么个国之栋梁,如何下得去手。”
“少跟我耍花招,镇国公府和丞相府不和早就是人尽皆知,既然要你杀人,自然是有证据。”
燕无咎沉吟了一下,还是坚决的摇摇头。他笃定燕云珣必定要杀沈青鹤,那么他手里的筹码便不止这一些。果然,燕云珣见他毫不犹豫的拒绝,狠狠的啐了一口,声音已经没了开始的淡定,颇有些气急败坏。
“事成之后,老大手里最依仗的一个人的身份,若你再不答应,本王大可另找他人。”
“三哥说笑了,既然三哥如此有诚意,那我定不辱使命。”
燕云珣徐徐舒了口气,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扔了过来,便一言不发的回内殿去了。燕无咎坐了一会儿,才按捺住胸口剧烈的跳动,伸出手去把那封信攥在手里,突然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终于还是等到这一天了。
碧潼苑里一如既往静悄悄的,青蕊捧了新湃过的西瓜转进内殿,轻手轻脚搁在小桌上。燕无咎从里面先挑了块熟的最好的推到秦远跟前,又捡了一块不错的递给青蕊,自己才另拿了一块咬了一口。
秦远的目光在手上的纸页上慢慢扫过,一字一句都看的仔细,看到最后,眉头已经皱了起来。燕无咎不动声色的等着,良久,秦远才抬起头,脸色称得上冷厉。
“如果这封信上所言属实,沈青鹤倒是死的不冤,只是,燕云珣何时这么上进了。”
言下之意自然是是对平亲王的质疑,燕无咎丢开吃完的瓜皮,难得认真起表情。
“沈穆的手伸的未免太远了,他能哄得父皇把儿子安插进西北军,却不知道收敛,劫掠商队,当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秦远的视线猛的集中到燕无咎的脸上,上挑的狐狸眼微微眯起来。
“现在对老大动手一点胜算也没有,你为什么这么上心?”
燕无咎一愣,随即干笑两声,犹犹豫豫的说出那点小心思。
“沈穆前次把你伤成那样,我可是一直记着。还有我师父,他当年就是被沈青鹤陷害,一直耿耿于怀,我也算是尽尽孝心。你知道我这人记仇,这次老三倒是给了咱们机会,这封信便算作我送给镇国公府的一点谢礼。要杀他又没那么容易,慢慢来。”
燕无咎把信重新折好放回信封里推到秦远面前,修长的手指却不收回。秦远盯着燕无咎看了一阵,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还有一事,在军中为我寻一个人。此人医术高明,在沈青鹤身边侍奉的可能比较多些,若是找到,务必留他一命。我感激不尽。”
夜色朦胧,西厢的一扇门吱呀一声推开一条缝,一道青色身影闪了闪,望见院子里少年的背影,快步走了过去。
“主子。”
燕无咎点点头,将手里拿着的纸页随手递给了青蕊。
青蕊接过去,目光从那些文字上扫过,整张面容忽然变的苍白。青蕊不可置信的抬头看向燕无咎,嘴唇轻轻的哆嗦起来,说出的话有些破碎。
“主子……这……”
燕无咎摆摆手止住青蕊的话头,将纸页收回来双手一错碾成一把粉尘扬手撒了。
“当年的事我一直无从下手去查,如今沈殊的行迹已经寻到了,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奴婢总是放不开手。只是,公子那边……”
“我还没有把握,只能先这样,阿远那里,我还要再想想。”
青蕊点头称是,燕无咎略显羞涩的笑了笑,眼角瞥见一抹白色身影一闪而过,眼中的笑意如寒星碎散。
弘羲三十三年秋末,大月国犯边,劫掠关外五城,三千铁骑势不可挡,雁徊关告急。
雁徊关守将李苏恒急调一万五千守军奋勇抗敌,同时派遣使者分别向北路军、西路军求援。西路军统帅秦萧即刻率军驰援,不料多次路遇小股大月国流军骚扰,不得已略有耽搁。北路军援军将将开拔,驻地通城粮草大营失火,大月国一千铁骑以势不可挡之姿攻到城下,北路军统帅黎之只得挥军回援。
残阳如血,城头上冷厉的寒风如刀子一般割在皮肤上,一封一封的急报不断送上来,被劫掠的五城城守言辞间满是对雁徊关闭城不援的苛责,西路军被拦截,北路军自顾不暇,一桩桩一件件全都一股脑儿的涌了上来。李苏恒的眉心皱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此时他就站在城头上,背后就是千千万万手无寸铁的百姓,而面前是黑压压的大月国铁骑。他一步也不能退,但是他也一步都不能攻,此时的他倍感掣肘,一关守将手中居然没有可战之兵,区区一万五千普通守军岂是这些蛮子的对手。
“将军。”
李苏恒收回目光看向来人,眼神温和,嘴角挂起淡然的笑容。
“原来是青鹤,有事吗?”
沈青鹤对这个两鬓斑白的上司恭敬的行了礼,便站到李苏恒身后与他一同看着城下猎猎作响的敌军战旗。年轻而俊朗的面容满是担忧,似是想了许久,沈青鹤才压低了声音语不传六耳。
“将军若是再固守不出,说不准便会被冠上畏敌的罪名。”
“你还不知道咱们这儿的情况?袁凯回京述职去了,这关口便只有你我二人,如何出战?”
“听说西路军的秦帅已经甩开蛮子的围堵向着这边来了,想来不日便到了,当真可以解了咱们的难,只是……”
沈青鹤住了嘴,李苏恒疑惑的看过来等着下文,沈青鹤见李苏恒已经有了兴趣,便继续讲下去。
“只是等西路军来了,蛮子退了,可是功劳全是他们的,咱们可是只能背着畏战的罪名了。我们这些做部下的倒是没什么,只是将军您身经百战,岂能如此让人误解。”
“你要说什么便一起说了吧。”
“自然是要有一战,赶在西路军之前。”
李苏恒慢慢拍着女墙,并不回答,眉目间渐渐浮起一丝冷然。沈青鹤嘴角勾起一点笑意,只要有欲望就自然有漏洞,只是等着便是了。之后沈青鹤也不再说什么,便悄悄退了下去。
两日后,李苏恒还是立在这城头之上,只是肃杀之气愈发压的人喘不动气。身边的弓箭手都伏在箭垛后,严阵以待的瞄准城墙下方。李苏恒挥了挥手,令旗兵立刻亮起旗语,一阵密集箭雨开道,雁徊关万夫莫开的厚重城门缓缓打开,五千骑兵奔袭而出,腾起的烟尘遮天蔽日。
一骑当先的红袍将领在卫队的保护之下,调度有序的指挥队伍变换阵法,颇有大将之风。这个大出风头的将领自然是沈青鹤,他一直隐忍,等的便是今日这个展露头角的大好机会,取代李苏恒成为下一任守将似乎已经是水到渠成的事,也不枉屈居人下如此之久。
李苏恒冷着脸色注视着城下的两军对垒,对那个备受瞩目的背影全不在意,只是盯着遥远的戈壁深处,似乎在等待什么。
护卫长手捧一把普通长弓,也只是静默的站在那里,眼光全部投在李苏恒身上,对周围来往穿梭的士兵恍若未见。忽然,李苏恒一直凝重的脸色松了下来,双眼精光迸现,护卫长眼神随之望向天际,那里正有一线滚滚黄沙快速奔袭而来。
终于,援军到了。
李苏恒拿过护卫长手里的长弓,又随手从身边的箭筒里抽出两支箭,这箭若是仔细辨认,正是匈奴箭手常用的骨利箭,箭头尾端缀着惨白的骨头,在匈奴的传说中,这种箭是受长生天保佑的杀生利器。苍劲有力的粗糙手指勾住弓弦慢慢拉开,锋利的箭头指向战场当中,指向重重保护里的红袍背影上。弓弦一阵嘶鸣,随即淹没在周遭的杂乱里,只是那两支夺命的箭已经破空而去。
沈青鹤刚刚送出一道命令,眼睛已经望到了远处奔袭来的烟尘,既然援军已经来了,自然就是最后反扑的开端了。沈青鹤勒住缰绳抬起手,忽然背后感到一阵冰冷。
本能的执剑向后一格,“叮”的一声,沈青鹤感受到剑上传来的沉重劲气,长剑险些脱手,惊恐的拨转马头,后发而至的第二支箭已经刺穿了他身上的铠甲,然后刺进了他年轻的胸膛。
沈青鹤不可置信的盯着胸口外兀自颤抖的箭尾,涌出的鲜血沾满了他的双手,他慢慢抬起头,即使隔得如此之远,沈青鹤还是看清了城头上手握弓箭的人,那个被他一直瞧不起想要取而代之的上司。
此时,李苏恒的脸上那种睥睨的神色全然不是往日的和善模样,沈青鹤忽然记起,这个人曾经是镇国公秦胥一手带出来的亲兵,身经百战,无往不摧,而秦胥在被削去军权之前一力将他推上这个位子,这浓墨重彩的一笔保了弘羲王朝二十年平安。一阵悔恨涌上心头,沈青鹤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只是涌上来的鲜血喷薄而出,带走了他鲜活的生命,他再也没有机会去补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