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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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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大雪接连下了三天,整个皇城都披上了一层银白的盛装。
这日清早,雪终于停了下来,趁着还没出太阳,青蕊捧了个瓶子去院子里取了些松针上的积雪,待化成了水之后烧沸了,泡了一壶青茶,又在里面撒了一把春日里积攒下的桃花,清香的气息有着凝神的效用。
青蕊端了茶走进内堂里,搁在小桌上,正在读书的燕无咎随手接过去喝了一口,眉毛微微皱了起来。
“怎么放了桃花?”
“桃花滋润,宜室宜家,而且这肃杀的隆冬自然怀念春日明媚,主子你说是与不是?”
青蕊如今已经二十出头,早就褪去了少女的青涩,透出一股日渐成熟的风味,眉目间的情致愈发妩媚,清丽的眼眸弯了起来,带上点狡黠的意味。
燕无咎沉默了一会儿,随手搁下杯子,狭长的眼睛看了过来。
“你想说什么?”
“那青蕊就直说了。主子你该去照照镜子,这几天你的脸色就跟外面的天一样难看,奴婢是不知道您有什么算计,奴婢只知道公子走了三天,您就臭了三天的脸,那要是公子一直不回来,您是不是就不让咱们雍华殿开春了。”
燕无咎一脸惊讶的打量着青蕊,青蕊也大方的任他打量,只是认真的表情却是让燕无咎有点绷不住。半晌,燕无咎才无奈的摇摇头。
“那你要我怎样?”
“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奴婢只知道若是青蕊爱惜的东西丢了,一定会回去找。”
燕无咎摆摆手,青蕊见该说的都说了,就行了礼退了出去。
等到屋里只剩他一个人,燕无咎随手丢开书,把头靠在小桌上,清甜的桃花香若有若无的缭绕在鼻尖,燕无咎伸出手把杯子推的远远的,想了想又有点舍不得,又慢腾腾的拉了回来,
那日秦远的那一巴掌其实打的燕无咎莫名其妙,但是脸上传来的力道实在是太凶狠,燕无咎明白秦远是真的动怒了,而之后秦远的那句话彻底让燕无咎哑口无言,内心仿佛有那么一处不容碰触的地方被狠狠打中,所以燕无咎浑身的刺瞬间张了开来,只想立刻还击回去,温和的面具戴的久了,大约谁都忘记了他的本性其实是多么狷介。
想到这里,燕无咎懊恼的把额发捋到脑后,氤氲的水汽在他眼前袅袅飘摇,燕无咎仰躺在榻上,眼睛一歪看向旁边,他记得那日秦远就是躺在那里睡着了,全无防备,宁静安好。
伸出手盖住眼睛,这座大殿里的每个角落都有那个人的痕迹,即使看不到,也能感觉的到。
那日深陷幻魔音制造的幻境中,那个女人所用的招式大致就是让人把她幻想成自己最喜欢的样子,继而被蛊惑满足她的愿望。
而他所看到的那张脸,的确像极了秦远。
镇国公府在京城的西南面上,位置偏远,外表看起来也全不起眼,只有门前御赐的金匾方能显出此地的无上尊荣。
燕无咎翻身下马,走上去叩门。
一个护卫打扮的人开了门,上下打量了燕无咎几眼,便单膝跪地行礼。
“九殿下安好,国公正在前厅恭候您。”
说完便走在前面引路,尽心的为燕无咎指点着府里各处景色,虽然这镇国公府面积不大,陈设也说不上多华贵,但是细微处透出来的却是难得的闲情逸致。
转了两道回廊,护卫引着燕无咎到了前厅,道了声请便退了出去。
秦胥快走几步从台阶上走下来迎了过来,走到燕无咎面前依礼弯腰行礼,待他的腰刚好弯到那个程度,燕无咎适时的伸出手将他扶了起来,礼成而敬重,俊美的脸上是无可挑剔的谦恭笑容。
“国公您这是做什么,当是无咎该给您行礼。”
秦胥高深莫测的看了看燕无咎,两人便分了主客位子坐了。早有婢女端了新茶上来,秦胥端起来抿了一口,才对燕无咎笑了笑。
“九殿下来老臣这里是有什么事”
“近日为了朝堂上的琐事国公费心了,父皇特地命本宫代他老人家来看看您,这幅《早春图》是无咎无意间寻得的,权当给您妆点四壁了。”
秦胥接过画慢慢展开,泼墨山水特有的恢弘感扑面而来,细细欣赏了,秦胥笑意更深了几分,将画仔细卷好交给下人收下,对燕无咎拱拱手。
“那就请九殿下代老臣向皇上谢恩了,也多谢殿下厚礼。”
两人又喝了一轮茶,秦胥搁下杯子挥退了下人,直视着燕无咎。燕无咎知道这是要说正事了,也目光专注的回视。
“国公可有什么事要交代给无咎?”
“不敢,近日陛下让老臣物色贤能之辈顶替空缺,其余的都和诸位同僚商量了,唯有兵部左侍郎一职尚没有合适的人选。”
聪明如燕无咎怎么会不知道秦胥这是给他机会安插自己的亲信,又是在镇国公庇佑下的兵部,立刻做苦苦思考状,待想了又想,才慎重的开口。
“无咎常听朝中大人们说起兵部刘钰刘大人,为人刚正不阿又颇有贤能,非常得父皇赏识,想来无论是才能和品德都能当此大任。”
秦胥眯起上挑的眼睛,似是颇有些意外。
“殿下与刘大人相熟吗?”
“只是一面之缘,只是刘大人曾为无咎题首小词罢了。”
这次秦胥倒是有点惊讶,刘钰是什么人他自然清楚的很,油盐不进算得上是难得的贤臣,连多疑如弘羲帝都对他颇为赏识,燕无咎能得此人的墨宝,可见刘钰对他的赞赏,于是秦胥含笑点点头。
“那么,明日老臣便去回禀圣上,可算是不负圣上的嘱托。”
秦胥端起杯子喝了口茶,似是刚刚想起来般,抬头对燕无咎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
“殿下是来寻阿远的吧,他这个时候应该正陪着他姑母说话呢。”
燕无咎难得有点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对秦胥行了礼就走了出来,早有小厮侯在门外殷勤的为他领路。两人在回廊里七转八转,再转过一道影壁,小厮停下了脚步,指着前面一幢两层小楼给燕无咎看。
“殿下,前面那便是长小姐的住处了,小的不能随意出入,就劳烦殿下自个儿进去了。”
燕无咎摆摆手,便独自一人向那座小楼走去。
尚有积雪堆积在枝头,雪水滴落下来的声音错落有致,倒显得这院子里格外的幽静悠然。
燕无咎推开虚掩的大门,一阵淡雅的馨香钻进鼻尖,一楼是一个小小的厅堂,并无半个人影,燕无咎便沿着楼梯步上二楼,木头楼梯在脚下发出吱吱嘎嘎的轻响,整座楼里格外寂静。
刚刚步上二楼,一缕悠扬的笛声飘飘渺渺的传了来。曲调说不上有多高妙,甚至都不是什么寻常的曲子,听这笛声应该也不是玉笛或是竹笛,只是随性的吹着,带着股怡然自得的安乐。
燕无咎正听得出神,忽然一把柔和的琴音顺滑的合了进来,也是随性的弹奏,却与笛声自然的相合,这抚琴人的技艺当真算得上炉火纯青。
燕无咎已经对这演奏的二人的身份有了底,特意放轻了脚步抚开面前的层层纱帘走了进去。
尚还隔着两道帘幕,燕无咎已经认出背对着自己坐着的背影正是秦远,他手里拿着一支笛子,随性的靠在锦垫里,吹着那首悠扬的曲子。
燕无咎盯着那个背影看了良久,才转开视线,正对着自己垂首抚琴的女子一身白衣身形纤弱,只是她抚琴时透出的那股专注即使隔这么远燕无咎也能清楚的感受到。
正想着如何进去,一直背对着他的秦远回过了头,燕无咎被看的有些窘迫,于是索性抚开帘子走了进去。正要伸手抚开最后一道纱帘,秦远却先一步走了出来,笛声自然是停了,但是女子依然在用心拨弄着琴弦,全然不觉有外人的到来。
秦远走到燕无咎面前,脸上平和而无喜无怒,燕无咎有些手足无措,他只是循着声音找过来,却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倒是秦远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先开口的意思,便先出了声。
“你来做什么?”
“我来找你回去。”
秦远挑高眉梢,正要说别的,却被一个清润的女声打断了。
“阿远,你在哪?”
秦远换上温和的笑意,转身走回帘幕中,在女子身边弯下挺直的脊背。
“姑姑,我在这里,哪也没去。”
燕无咎抚开帘子也走了进去,正好看到女子抬起头欢喜的对着秦远笑。
女子带着病态的瘦弱,一头长发霜雪一般,与秦远靠在一起,两个人的眉眼是如此的相似,想来年轻的时候也该是个风情独特的美人,虽然女子的年纪已经不轻了,可是神情中却依然带着少女特有的纯美,全无杂质的笑容让燕无咎的心都没来由的一软。
秦远抚摸着女子雪白的长发,轻轻的在上面落下一个吻,女子羞赧的推了推他,上挑的丹凤勾起柔和的弧度。
“阿远,还有客人在呢。”
秦远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他蹲下身子与女子平视,声音透着不寻常的颤抖。
“姑姑,您刚才说什么,什么人?”
女子娇嗔的看了秦远一眼,伸出枯瘦的手指指着站在一旁的燕无咎。
“那不是站着一个小孩子吗,阿远真是淘气。”
燕无咎愣了愣,秦远回过头来看着他,神情复杂,倒是女子对燕无咎招招手,笑的格外开心。
“孩子,你是来找阿远玩的吗?”
燕无咎走过去,单膝跪在地上,小心握住女子冰冷的手,拢在手心里捂着,声音也带上了笑意。
“姑姑好,我是阿远的朋友,来找他去我家做客。”
“做客啊?真好,阿远头一次领朋友回家,小孩子就是要活泼才可爱嘛。”
“是,我以后会常来。”
“乖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燕无咎。”
“小九儿,真是个好名字。”
燕无咎觉得自己的心狠狠的抽动了一下,从小到大,第一次有长辈如此宠爱的叫起他的名字,第一次有人全没有算计的喜爱他,虽然只是一个神智不清的可怜女人,可是他忽然觉得打心眼里涌起了欢喜。
一只筋骨分明的手伸过来附在了燕无咎与女子交握的手上,温热的体温让他瞬间有些触动。女子已经咯咯笑起来,另一只手抬起来刮了刮秦远的脸颊,又刮了刮燕无咎的脸颊。
“阿远,快和小九儿出去玩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阁楼,悠扬的琴声依然在响着,走在前面的秦远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眼神坦然。
“除了父亲和我,你是我姑姑能认出来的第三个人。”
“你姑姑她……”
“在我出生前,她已经疯了。无论如何,见到你她是欢喜的。”
“这是小事。”
“所以,我跟你回去。”
“嗯?”
“之前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你我该做的事还有很多,就这样吧,回去吧。”
说完秦远已经率先转过身去,燕无咎看着秦远的背影,总觉得有什么已经改变了,只是他怎么样都想不明白,心里的某处仿佛空掉的那种感觉他觉得很是陌生。
秦远走了几步,见燕无咎还没跟上来,便转回头,上挑的眼角带着点浅淡的笑意,在这雪后的清冷里显得格外温暖。燕无咎的呼吸滞了滞,便抬脚跟了上去。
就算是这样,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