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夜》若水墨跹

2、第一章

　　第一章

　　冬至这天皇城里飘飘洒洒下起了大雪，金碧辉煌的宫室都盖了洁白一层，分不出哪里更贵重些。
　　地处荒凉的雍华殿里烧着一盆炭火，一个十多岁的青衣婢女拨着炭火，一张小脸映的红彤彤的。
　　不一会儿，女孩子眉开眼笑的拨开木炭，从下面掏出几个煨熟了的红薯，烫的她不停换着手，待稍微凉了些，女孩子小心翼翼剥了皮，又不放心的吹了吹，才递给一边一直眼巴巴望着她的小男孩。
　　包裹的圆滚滚的男孩子咯咯笑着接过去咬了一大口，想了想又递回来，奶声奶气的话还说不利索。
　　“青蕊，吃。”
　　被唤作青蕊的女孩子笑眯眯的摸了摸小男孩乌黑的额发，把红薯又推回到他嘴边。小男孩看了看青蕊又看了看手里香甜的食物，最后还是乖乖的低头吃起来。
　　青蕊仔细给他整了整领口，才端起剩下的红薯走到旁边的屋子里，恭敬的放在桌子上。
　　“红蕖姐姐吃饭了。”
　　歪在榻上的红衣美人慢腾腾的起了身，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和描画精致的面容都和这殿里的破败格格不入。
　　红蕖厌恶的看了看盘子里黑乎乎的红薯，随手扫到地上，热腾腾的红薯滚了一地，青蕊心疼的弯下身子去捡，红蕖凉薄的嘴角冷冷的嗤了一声。
　　“下作的东西。”
　　青蕊咬着嘴唇闷头捡起地上的食物仔细擦干净摆在盘子里，正准备退下，一只小手拉住了她的裙角，精致漂亮的小娃娃磕磕绊绊的扑在她腿边，举着手里咬了一半的红薯，眉眼弯弯的笑着。
　　“青蕊，吃。”
　　青蕊微微笑着，伸手去接，却被一双素手抢先一步扫落在地上。红蕖冷着脸一巴掌甩在青蕊脸上，打的女孩子一个趔趄，嘴角流下一线血迹，红蕖看也不看她一眼，转身抱起小男孩放在桌子上，冷厉的视线盯在他脸上。
　　“记着，你是慧怡淑皇后的孩子，当今圣上的九皇子，忠正侯府的嫡亲外孙，身份高贵，怎么能跟低贱的奴婢同饮共食！好好记着，你的母亲是怎么被人害死的，你的外公家是怎么败落的，咱们现在的处境都是那些贱人一手造成的，你要报仇知道吗！”
　　小男孩歪着脑袋看着一脸煞气的红蕖，并不害怕，只是奶声奶气的重复着一些他不太明白的词语。
　　“皇子……母亲……报仇……”
　　青蕊突然扑过来把小男孩抱在怀里，转身对着红蕖直直跪了下去，哀求的看着她。
　　“姐姐别说了，九殿下还这么小，听不得这些话啊。”
　　“没出息的东西！”
　　红蕖眯起眼睛死死盯着青蕊苍白的面容，突然冷冷的笑起来。
　　“当年的事还是你说与我听的，你可是在殿里亲眼看见了，现在在这里惺惺作态给谁看！”
　　“殿下现在还太小了，姐姐，再等等，再等几年吧。”
　　红蕖看着青蕊苦苦哀求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不耐烦的挥挥手。
　　“滚出去。”
　　青蕊立刻抱起小男孩快步走出屋子，回到他的寝殿里，升起了几个火盆把房间里弄得暖烘烘的。虽然圣上对这个儿子不闻不问，但是唯独冬天的炭火却的确不曾缺了。
　　青蕊温柔的把小男孩哄睡了，独自一人走到大殿外面，坐在门槛上看着无声飘落的大雪，神情渐渐淡漠下来。
　　那一日，她被红蕖指使人拖了下去，又不放心对她有救命之恩的怡贵妃的安危，趁着皇子降生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的空挡悄悄溜到内殿里。她躲在重重纱幔后面目睹了怡贵妃的死，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可置信的听着九五之尊说的那些诛心话语。
　　那时年幼的自己并不是很明白那些权势倾轧，她只是牢牢记着一点，她的恩人是被皇帝杀死的，而她的小主子也差点没了命。
　　后来她砸碎了那个产婆递来的药碗，悄悄藏起了一片，托了相熟的小太监出宫寻了大夫。
　　原来，那是一碗致命的毒药。
　　年幼的她在那一段兵荒马乱的时日里迅速长大了。她依然唯唯诺诺的对别人言听计从，在整个琼夜宫都乱作一团时，她悄悄的跪到红蕖面前，断断续续的说了产婆的药和太医的误判，唯独隐瞒了皇帝的指使。
　　红蕖跟随怡贵妃多年，冷厉的性子学了个十成十，当即就变了脸色。也亏得红蕖聪慧，递了消息到忠正侯府，即使圣上驳了侯府的请求却也拒绝不了侯府的让步之请，九皇子最后还是交到了她手上。即使是侯府衰落至今，红蕖也护得了皇子的周全。
　　青蕊对着清冷的夜色呼出一口白气，轻轻勾起嘴角，一张花瓣样的俏丽面容显出一丝妖异。
　　红蕖，我忘不了的，那碗毒药是你亲手喂给主子喝下去的。所以你就好好的在小主子身边赎罪吧，这个仇迟早是要报的。

　　昭和殿在皇城的正中央，富丽堂皇，戒备森严。如今夜色已深，也只有这里还燃着红烛，照的宫室里犹如白昼。
　　当今圣上是位公认的明君，勤于政务，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曾披挂亲征，将盘踞在北边的大月国打的抬不起头来，可谓是文治武功都有建树。
　　此时，这位大齐国的主宰正靠在龙椅里，专心看着手里的奏折。
　　殿里燃着名贵的龙涎香，最是静心安神。坐在下首的男子头一点一点的，歪着身子全没有一点礼数。
　　皇帝掀起眼皮瞄了他一眼，随手拿起一只碧玉笔搁扔了过去，闭着眼的男子随手一抓便接了，一双狐狸眼睁了开来。
　　“陛下又在愚弄臣了。”
　　“既然这么无趣就回吧。”
　　“臣只是来问问，陛下准备何时准臣回北面去。”
　　皇帝搁下手里的折子，捏了捏眉心，另一只手点着桌上另一摞折子。
　　“拿去看看，这都是参你的，朕看着烦心。”
　　“陛下明鉴。”
　　男子也不去拿，只是恭敬的站起来拱着手向九五之尊行了礼。弘羲帝看着这个自小便随侍左右，现在正手握西北军大权的男子，素来冷峻的面容露出点温和的笑意。
　　“朕自然知道你的心意，只是百官的悠悠之口朕也还是要顾及的，朕看你这些日子过的也还顺遂，便留在京都里吧，离着朕也近些。”
　　“陛下之命臣自当遵循，只是臣在北面多年，还望陛下容臣安排些许事宜。”
　　“朕准备让枢密院拟个人选出来，你有什么要交代的便去吧，只是莫再让那些文官抓着把柄。”
　　“臣自然会守着规矩，只是丞相别再给陛下进谗言才是。”
　　“秦胥！”弘羲帝重重拍着桌子，眉头已经皱了起来，“你逾越了。”
　　秦胥抬起头看了皇帝一眼，又垂下头去不再开口。皇帝盯着这个立下赫赫战功的男子，也不忍再苛责，想了想，才又慢慢笑起来。
　　“四儿该有四岁了吧？”
　　秦胥没想到皇帝突然提起此事，略愣了愣，才缓和了脸色。
　　“是四岁了。”
　　“你在北面十几年，三个孩子还都是朕给你看大的，哪有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回了京都，便好好教养四儿。”
　　“谢陛下垂爱，只是臣还想求陛下一件事。”
　　“你说。”
　　“臣这些年在北面，知晓边疆之苦，臣只有两个儿子，萧儿如今也有十三了，再过些日子便让他去军中历练，算是替臣向陛下尽忠，四儿就留在臣身边，富贵一世便是了。”
　　弘羲帝细细看了秦胥平和端然的面容，良久才叹了口气。
　　“罢了，当年毕竟是朕糊涂，让你受委屈了，四儿这孩子朕看着也喜欢的很，朕便答应你。”
　　“陛下圣明。”

　　从温暖的养心殿出来，雪后刮起的北风着实冷的很，总领太监胡全儿早早便捧着大氅等在外面，看着秦胥出来了，立马殷勤的靠过来，替他披上衣服。
　　秦胥冲着满脸笑容的胡全儿拱拱手，一叠银票悄然递了过去。胡全儿的笑容又深了三分，脸上略显松弛的肉都抖了抖，悄默声的收了去，刻意压低的嗓音还是尖细的很。
　　“大帅客气了。”
　　“胡公公，今后莫再这么称呼我，我可不回北面了。”
　　“您在老奴心里一直都是咱大齐的大元帅，咱们陛下可老是跟老奴念叨着您的好呢。”
　　“谢公公宽慰。”
　　“这可折煞老奴了，您贵人事多，老奴就不耽搁您时间了，您请。”
　　胡全儿又作了个揖，拂尘毫无烟火气的甩起来，秦胥客气的点点头，拉紧外袍往外行去。
　　沿着墙根拐了一道弯便是一处幽静的地界，一个十几岁的小太监正瑟瑟缩缩的蹲在墙角，见着了秦胥，急忙跑过来跪下请安。
　　秦胥摆摆手，把小太监拉到阴影里，塞了个钱袋过去。
　　小太监急忙接了过去收好，才细细汇报了那位小主子的事。
　　“主人放心，奴才已经把炭都送过了，只说是陛下赏的，想来一冬天是足够了。”
　　“苦了你了。”
　　“能为主人做事哪来的苦。”
　　“不用再去理会雍华殿那边的事，胡全儿那条老狗不好糊弄，你自己小心些。”
　　“是。”
　　秦胥摆摆手，看着小太监小心翼翼的转过转角，掀起兜帽，也快步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自秦胥离开养心殿之后，弘羲帝便一直默然坐着，手里把玩着被送回来的那只碧玉笔搁，烛火摇曳间一个佝偻的身影恭敬的立在案前，手里高高捧着一叠银票，正是胡全儿。
　　半晌，皇帝似乎想完了事情，随意挥了挥手，胡全儿急忙谢了恩把银票收了起来，弘羲帝看这个大太监一副高兴样子觉得有趣，不禁嗤笑一声。
　　“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贪财，哪天砍了你。”
　　“哎哟我的圣上，老奴就这么点念想，可这是您的恩旨，老奴，老奴往后便不在您跟前贪。”
　　“你这条老狗！”
　　弘羲帝笑骂了一句，随手把手里的碧玉笔搁扔在桌上。
　　“赏给秦胥家的老四，你去走一遭。”
　　胡全儿收起一脸谄媚的笑容，恭敬的接过来，斟酌了半晌才瞄着皇帝的脸色小心问着话。
　　“圣上，胭脂醉……”
　　“继续，朕碰过的女人，要不得自然也留不得，更何况……”
　　胡全儿见皇帝皱起的眉峰心下一凛，也不敢接着探听，急忙行礼告退，弘羲帝摆摆手又叫住了他。
　　“沈穆那老匹夫可有什么动静？”
　　“丞相大人来问了老奴一回圣上您准备怎么处置秦帅，啊不，镇国公。”
　　皇帝听了之后只是漠然的点点头，不辨喜怒，胡全儿又等了等，见皇帝没什么吩咐了，便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殿外的冷风一吹，胡全儿打了个哆嗦，这才察觉里衣已经湿了，不禁有点后怕，皇帝的喜怒无常每每都让他觉得折寿。
　　正冷的紧，大殿拐角一个小太监鬼鬼祟祟的探头探脑，见胡全儿看过来，急忙捧着件披风凑上来，仔细给他穿上。
　　胡全儿很是受用，上下打量了一阵，觉得这小太监长得倒是眉清目秀的，便随口问了几句，没想到小太监对答的也算有条不紊，不禁起了兴趣。
　　“小蹄子倒是伶俐，有名字吗？”
　　“回爷爷，小的叫小锦。”
　　“以后长点心，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小太监一喜，急忙跪下冲胡全儿磕了三个头。
　　“谢师傅。”
　　胡全儿点点头，拂尘甩了甩便头前走了，小太监急忙站起来跟了上去，悄悄掩了眼底的一抹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