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夜》若水墨跹

11、第十章

　　第十章

　　那一日，桃花开的纷纷扰扰，落雪般的绯色润的金灿灿的阳光都带了点湿气。
　　燕无咎穿过曲折的长廊，抚开一支横斜开着的桃花，便看到负手立在院子里容色清冷的白衣少年。
　　五官说不上有多美，只是放在一起有说不出的细致，上挑的狐狸眼倒是与那个人像了个十成十，少年的身份不言而喻。
　　燕无咎站在原地上下打量着这个传闻颇多的少年，瘦削苍白，气质冰冷，全没有点将门之后的样子，腰的确是细瘦，但与燕云琼嘴里的冷艳尤物完全不搭边，也与那夜的鬼魅花妖相去甚远。
　　燕无咎愣了愣，同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面容，总不会一直是自己认错了人吧。
　　心下好笑，燕无咎面上却循着早就想好的说辞，摆出一副傲慢的嘴脸，说出的话都带着点挑衅。
　　“你就是镇国公家的老四？”
　　淡漠的眼神扫过来，白衣少年面无表情的上下扫了燕无咎几眼，才冷淡的开口。
　　“你就是九皇子？”
　　“是我先问你的。”
　　对于少年的态度，燕无咎眯起狭长的丹凤，声音还算平静。白衣少年只是皱了皱眉便撇开脸去，似乎院角那丛翠竹也比眼前的人来得吸引他。半晌，才冷淡的吐出两个字。
　　“秦远。”
　　看来自己也没被看上，燕无咎眉毛扬的更高了，心里那点藏的很深的阴影被这个人几个眼神激的蠢蠢欲动，暗自咬咬牙，只是盯着白衣少年不作声。
　　过了许久，秦远没听见下文才又转过脸，眉目间已有些不耐烦，似是忍了忍，才又开口。
　　“你就是九皇子？”
　　燕无咎低低嗤笑一声，邪肆的笑容全无平素的温良，扬了扬下巴脱口就道：
　　“镇国公就是这么教育子嗣的吗？真是徒有虚名！”
　　说完就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收敛了面上的笑容，只是端着身份冷眼看着。
　　“收回你的话！”
　　秦远的清冷的眸中徒然燃起两蓬火焰，凌厉的似两把锋锐的刀锋，跨前一步，死死盯着燕无咎。瘦削的身体似是瞬间涌起强烈压迫感。
　　燕无咎心里一动，这少年生气起来整张面容都似活过来了，漂亮的不似同一个人。
　　他只是梗着脖子，做出一副决不让步的倔强样子。秦远凌厉的双眼盯着燕无咎，眼珠忽然动了一下，紧接着就凶狠的扑了过来，燕无咎也不示弱的迎了上去，两人很快扭打在一起。

　　见过小狗打架吗？这是胡全儿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想法。
　　第二个就是立刻偷眼去看行在前方的九五之尊的脸色。面无表情，眼神幽深，凛然让人生畏，也就是说，和平时一样。
　　胡全儿心下着急，死命的给滚在地上的两个小祖宗打眼色。两个少年打的起兴，完全没注意到周围围了人。
　　“陛下……”
　　弘羲帝摆摆手，看着地上厮打着的少年，毫无章法，手段却凶狠，完全没了皇家威仪，却让他的嘴角不自觉的勾起一丝笑意。
　　“去拉开他们。”
　　终于等到这句话，胡全儿急忙招呼侍卫上前阻止，偷眼看了看帝王还算平和的脸色，稍稍松了口气，又吩咐随从去喊太医。

　　两个少年一前一后跪在弘羲帝面前，脸上都挂了彩，衣服也都皱着沾满尘土，狼狈的很。
　　“说说吧。”弘羲帝拿过胡全儿奉上的茶抿了一口，也不去看跪的笔直的的两人。
　　“回父皇，儿臣早就听说镇国公家的四公子是个文武全才，一见之下就有亲近之意，也是儿臣莽撞，硬要与阿远比试，冲撞了父皇，还望父皇恕罪。”
　　燕无咎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倒让弘羲帝意外，抬眼看了看这个如往日一般谦逊内敛的小儿子。
　　这几年有意无意的总是能看到他，那张他忌讳深深的脸早就长脱了形，愈发的阳刚俊美，那双眼睛也的确越来越有自己的影子，隐藏在各种角落里的眼线多年的汇报，皇帝不得不承认，诸多儿子中唯有这个他最厌弃的老九，能力出众，却对他最是死心塌地。
　　一丝玩味划过眼底，弘羲帝挥挥手，声音难得透着些温和。
　　“都起来吧，以后不可这么没规矩。”
　　“谢父皇。”
　　“谢陛下。”
　　“传太医来瞧瞧。”
　　“奴才已经叫人去请了。”胡全儿接过茶盏，轻声说道：“陛下，太后她老人家还等着您去看戏呢。”
　　弘羲帝点点头，又看了跪着的两个少年一眼，起身浩浩荡荡的离去。

　　等所有人都走净，燕无咎才站起来，慢慢拍打着衣摆上沾染的灰尘，眉心皱紧，眼神妖异。
　　一直隐在暗处的青蕊捧着干净的衣衫显出身影，只是垂着头远远的站在廊下并不靠近过来。秦远不动声色的看着，对他御下的手段倒是有些意外。
　　“阿远，刚刚出言冒犯，是我莽撞了。这套衣服你拿去换下来，服制都是仔细挑过的，并不逾越。”
　　燕无咎的神色温和又无害，全没了刚刚傲慢莽撞的样子。秦远冷着脸依着礼制对他行了臣下之礼，出口的话却不怎么动听。
　　“多谢，你帮我解围，扯平了。”
　　秦远说完便自顾自的走远了，一直默立在远处的青蕊走上前来，手脚麻利的整理着燕无咎的衣饰，压低了声音细细说着话。
　　“主子，小锦是个可用之人，这次倒是多亏了他。只是，镇国公送了自家小公子来，奴婢却不知是什么用心。”
　　“自然是在我身上押宝。”
　　见青蕊似乎有些担忧的样子，燕无咎拍拍青蕊的素手，自己动手抚了抚衣袖。
　　“秦家那个不出世的幺子，听说心气高的很，也确有天纵之姿，这份大礼我怎么舍得推出去呢，而且那时……”
　　燕无咎止住接下来的话，只是惫懒的眯起狭长的双眼，唇角却勾起势在必得的笑意。

　　穿花拂柳的绕过月门，候在那里的小厮立刻迎上来抖开手里的披风披在秦远身上。
　　“少爷，老爷吩咐了让您回府里。”
　　秦远点点头，狐狸眼弯起来，眉目间还哪有那清冷之意，心里却在百转千回。
　　关于这个不起眼的九皇子的传闻少的可怜，他的生母是曾经宠冠后宫后来又莫名暴毙的怡贵妃，唯一可以依靠的外祖一脉也早已凋落殆尽，没娘又无权无势的孩子在众多皇子之中备受冷落。但是今日所见，他的城府实在是可怕。
　　弘羲帝的到来并非偶然，而他的所作所为也是精心安排，自己只是个幌子，配合的好自然相安无事，若是稍有异心就是僭越犯上的大罪。
　　在皇帝面前做足了率直孝顺的样子，又试探了自己的忠心和才能，这一招棋实在是高妙。
　　这便是自己那个多智近妖的父亲挑出来要自己去看的人，那么，自己就仔仔细细去看看吧，这个人值不值得用上一颗真心。

　　弘羲三十一年，时年十五岁的镇国公府四公子秦远奉旨入宫为九皇子伴读，一时朝野议论纷纷，皆言镇国公钟意于九皇子。
　　雍华殿自圣旨颁布之日起便闭宮谢客，燕无咎每日如常的前往昭和殿请安，对一众人的试探恭维都冷淡对之。
　　后五日，为表清白，镇国公当朝上书，交回手中所掌西北兵权，唯保留爵位退隐朝堂，帝准其奏。
　　风光无限的镇国公府一朝闭府，震惊朝野。众人多方探查皆不得知其中关窍，京中流言渐渐四起，只道皇帝不喜九皇子而厌弃这位国之功臣，民间颇有微词。
　　帝连下两道诏书加以抚慰，更是对驻守西北的镇国公长子秦潇大加褒奖，封了龙骑将军独掌西路军，两个女儿也破例封了诰命夫人，此事渐渐得以平息。
　　京中的闹剧传到燕无咎的耳朵里时，他刚刚从昭和殿侍驾回来。
　　弘羲帝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破天荒的召见了燕无咎两次。
　　相见了也只是让他坐在一边，自己低着头批折子，燕无咎也不再如以前那般执着于父亲的肯定，只是噙着谦恭有礼的笑容陪着。懂事的添茶磨墨，把弘羲帝批完的折子整理起来交给执事太监分往各部，父子二人十几年来从未如此平和相处，似乎之前的剑拔弩张全都是假的。
　　这些消息源源不断的传到宫里宫外的各个耳朵里，一时朝中颇有些议论。
　　只是燕无咎明显无心政事，在养心殿里从来不开口，但凡大臣来议政便即刻告退，也不见着他与大臣们交往，只花着心思寻着民间美食送与弘羲帝，皇帝夸奖之余也是淡淡的，朝中诸臣都是惯于察言观色，虽然都留着三分小心，也没把这个小皇子放在眼里。

　　燕无咎接过青蕊端来的茶，抿了一口，细细听着她说起最近镇国公府的这些事情。听到最后忍不住笑起来，摇着头大骂镇国公这只狐狸欲擒故纵玩的高妙。
　　这以退为进的把戏倒是把他那英明神武的父皇摆了一道，丢了劳什子的西北军虚权，却实打实的把西北军控制在手里，打死他也不信老狐狸经营西北军几十年会没有一票死忠将领为他效力。
　　两个女儿的大封更是给足了那些世家大族脸面，自然会牢牢和镇国公府联系在一起，而秦胥本人更是从皇帝的桎梏中跳出来，有的是时间给皇帝添乱子，真是一箭三雕的神来一笔。
　　当然最要紧的是把秦远顺理成章的送到燕无咎身边，还顺便替他俩摒除了窥伺的视线。
　　燕无咎不禁扼腕长叹，这老狐狸果然不同凡响，默不作声的口口见血，只是不知道小狐狸怎么样。
　　燕无咎勾着嘴角笑着，又抿了一口茶，眉头皱了皱眉，把杯子往桌子上一搁。
　　“这是我上次带回来的雪顶含翠？”
　　“是。”
　　“收起来吧，咱们这个地方可喝不起这么好的茶。”燕无咎厌恶的看了一眼杯子，“对了，上次让你去寻的那本书可找着了？”
　　青蕊点点头，麻利的把茶端下去，换了一杯自己收集的桃花茶端上来，顺手把一本装帧精美的书递了过来，燕无咎喝着茶顺手翻了一页，便一脸嫌恶的丢了开去。
　　“把它包起来，送去延庆殿，就说是我好容易寻来的孤本，过一阵再去拜访。”
　　青蕊领命去了，燕无咎捏了捏眉心，最近因为秦远的事情，燕云琼对他生了疑心，为了维持与睿亲王一派的和平，他不得不投其所好。
　　这本春花集的确是他花了不少心思找来的孤本，描画的细致，姿态新奇，想来能合燕云琼的胃口。
　　袅袅的桃花香气缭绕在鼻尖，燕无咎合着眼睛慢慢放松下来。那晚鬼魅冷傲的身影在眼前浮现，渐渐的与秦远清冷的眉目重合在一起，竟然让他有了一丝醉意。
　　燕无咎猛的睁开眼睛，懊恼的把额发捋到脑后，对自己这种莫名的想入非非很是不待见。
　　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一片桃花瓣也被他喝进嘴里，桃花特有的甜香在唇齿间缭绕，他下意识的细细嚼了几下，一丝淡淡的苦味渗了出来，映衬着那股甜香都带了点清冷的味道，就像……
　　燕无咎无奈的发觉，自己大约真是魔怔了，从除夕雪夜那日便被那只桃花妖蛊惑了，着了魔，丢了魂，不能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