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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李陵 ...

  •   通过一番畅快淋漓的倾泄,霍光终于找回了理智。当他再度回到小殿时,舅父与舅母都已经坐定在那里,笑脸盈盈,桌上已经摆满杯盘,备好了午宴。一家人一边观赏着歌舞作乐,一边又是一番一如先前的闲话家常,直到太阳西偏。
      就在霍光想要转回传舍的时候,天空中开始聚集起一团一团的乌云,眼看着是要下雨的前兆。平阳公主热情地挽留,表示这雨多半在半路就会落下,既然如此不如不要走了,正好留在侯府过夜。霍光犹豫了一下,想起刚才听到的那番话,终归还是决定离开。他辞了侯府的马车,只借了一顶雨盖徒步回去。公主他念初来乍到,不让他独行,还是叫了个家奴一路跟随,以防万一。
      果然如公主所料,才走出没多久雨便淅沥沥地坠下,霍光急忙撑起雨盖。可是转眼间雨势便扩大到令人吃惊的地步,雨盖的作用相形之下显得可有可无。飞溅起的泥点把鞋袜和裙子都弄脏了,霍光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没走两步,他又路过了来时经过的那道里门。围观的人早就四散躲雨去了,可那个男孩还依然跪在那里,似乎从刚才起就没有移动过。他和他身前地上放着的长剑和包裹,全都被雨淋了个湿透,积水的石板地传来冰凉的触感,使他微微有些发抖。

      这是谁家的小孩,大雨的天里还不回家?又是谁家的父母,如此狠心让自己的孩子跪在雨里?他抬头看了看那间宅邸,低调朴素的门楣却透着一丝不苟的整洁威严,围墙内房宇重叠,想必也颇为殷实,这少年多半便是这户人家的孩子吧?明明家门近在咫尺,墙的那边确是亲人,却因为某些原因不能回去,不能与他们团聚。
      想到这里霍光忽然觉得很悲伤,无意识地停下了脚步,一股莫名的惆怅引导着他走进里门,走到那个男孩身边,匀出半边雨盖遮在那个他头上。尽管这唐突的举动似乎难以实际阻挡连珠般坠落的雨势,他却希望着能与他分享这狭窄的庇护。
      男孩先是一愣,回头吃惊地望了霍光一眼,但是很快地,他又将头低了下去,仿佛在苦行修炼中的墨者,不愿被外界的环境扰乱。霍光也不去打搅他,就在一旁静静地站着。两人便在雨中无言地共处了大约一刻钟,男孩忽然站了起来。原本他是准备一个人一直这样跪下去直到家人回心转意,但是现在身边多了一个人,这样拖累他人心中便过意不去了。
      他拾起身边的包裹,转过身对霍光说:“多谢你的厚意。我现在要去别的地方处理一些事情,只能先行告辞。敢请告知姓名与住所,改日必定登门答谢。”
      “如若不嫌弃,我送你过去。”霍光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他
      男孩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先把脸擦干,答道:“那就有劳了”。
      大概对这两个人来说,对素不相识说出这样的话都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素不相识的人如此无言地相遇,本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在这不可思议的情形下,也许这才是最合情合理的发展吧,放在平时难于启齿的话语,此时自然而然就说出了口。

      “你要去哪里?”
      “长安县廷。”
      这回答让霍光稍稍有些吃惊。因为父亲的缘故,他从小就在平阳的县廷进出,记忆中最常见的景象就是人们路过县廷门口时如同躲避瘟疫般的神情。好人家的小孩,为什么会想去那样的地方?霍光本来想问,又怕触及对方难言之隐,兀自猜想:大概他也是官家的子弟,要到县廷里去寻亲戚。想来想去,一路上最终一句话也没说。
      长安县廷就在城内不远处,但是因为不能横跨驰道,必须到城外绕个大弯,到达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若是平时,县廷里早就提前下班各回各家了。但是这两日不同,到深夜里也人来人往繁忙犹如白天,因为两天前发生了一起惊天大案。
      因骠骑将军大破匈奴的捷报传来,陛下龙颜大悦,派遣宫中骑郎护送人称“孤竹先生”的待诏方士,奉捷报至雍庙告祭上天,两天前斋满回京。谁知路上竟遇到了强盗,不仅被夺走了祭天的财宝与告书,孤竹先生也惨遭杀害。最令人侧目的还不是天子脚下发生这等无法无天的暴行,而是随行护卫的骑郎简直不堪一击。贼人刚一攻击就四散逃窜,不仅没能保护好告书,反倒被杀伤不少,尽少数几人狼狈逃回。
      此案情节极其恶劣,简直骇人听闻,天子御笔下了诏书,责成长安县五日内限期破案。长安令连毒药都已备好,期限一到没能破案,他就只好自行了结,忽然听见有人击登闻鼓,还以为有人前来告发。升堂一看,却是两个小孩,心中老大的火气正要发作。
      男孩抢先一步,重重地将手中的包裹扔到地上。这一扔,县令倒像是认出了他,一下冷静了不少,令县吏将包裹捡起来,放在案上打开。这一打开,之前因雨水而被掩盖住的血腥瞬间充满了整个室内,在场的人全都被那刺鼻的气味与眼前骇然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霍光更是差点晕过去。
      ——那包袱中别的东西没有,只有一个面目狰狞的人头!

      “你……你们是来自首的?”长安令定了定神,镇定问案是他的职责所在。
      “我是来报案的。”男孩却异常沉着。“你们抓不到的人,已经被我杀了。”
      “报案人叫什么?”
      “明知故问,”男孩轻哼了一声。
      “建章宫郎中李陵。”

      接下来的问案过程短得出乎想象。李陵仅只交代了斩杀盗匪的过程,其它一概不愿多说。犯人有六七个,现在只死了一个,没法称作告破。长安令本还想追问有关其它共犯出没的线索,碍着李陵宫里的身份不敢紧逼。明明是关乎自己生死的大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拿上东西转身走出县廷的大门。对此情形霍光倒不怎么奇怪,平阳侯的家吏在平阳也是这样恣意进出毫无顾忌。
      走出门外,一道夕阳降了下来,晃了霍光个措手不及。雨势在问案期间小了不少,看阵仗不会持续太久,云层开始散开,透过云层边缘能看见一抹明艳的晚霞挂在天边。霍光他们索性坐在县廷的石台阶上等待雨停下来。
      之前因为雨势过大而躲起来的小贩趁着这个时候也冒了出来。他把雨盖架在炭火煨热的锅子上又开始了生意。这样的天气对他而言是最好不过,来往进出的县吏都很乐意暂停脚步,向他买一碗野蔬熬成的热汤驱寒。等到太阳下山,他就能稳稳地将今天全家的口粮赚回来了。
      李陵娴熟地掏出刚刚好的价钱,让小贩打了两碗,一碗给自己,另一碗顺手递给了霍光。霍光客套了一下才接过来,将碗捧在手心里,热气顺着双手蔓延向全身,很快浑身上下都舒展开来。李陵则一口喝了个干净,当霍光转过头看他时,他正对着空碗呆呆地出神。水还在从他的发梢、衣角晃晃悠悠地不断滴下。
      霍光“恩”了一声,吸引李陵转过头来,将自己手中的那碗递了过去。李陵愣了一下,没有接。

      “我还在抖吗?”他问。
      霍光点点头,他却低下了头。
      “我可不是在害怕……”
      霍光这才发现,李陵的颤抖并不是因为寒冷。
      但是他不想揭穿。事实上就在刚才,他差点像所有受惊的百姓一样,大喊着报官夺路而逃。这大概也是正常人应有的反应,霍光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多少也说明从一开始他身上就有些不一般的潜质。当看着比自己年龄还小的李陵当时表现得从容不迫,心中奇妙地想着不想输给他,自然而然就生出了勇气,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感觉。

      雨停了,但两人似乎都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李陵似乎还在等着霍光确认这点,霍光却没想好要怎么回应。他只好直率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很勇敢。不过……每个人都会害怕的。”
      李陵摇了摇头,虽然如此,他却是笑着摇头的。
      “我可不能因为这点事就害怕。”
      他这样说,但这个时侯的霍光还不能明白他究竟是在说什么。

      还没等他想明白,便看见街角有一拨人急急忙忙向这边赶来。与此同时李陵也看见了,自行站起来迎了上去。中间的贵妇人一见到浑身湿漉漉的李陵,立即心疼的想把他一把抱住,被两个家僮连忙拉住。仆人取来一块看上去就很名贵的毛毡将李陵严严实实捂了起来。那妇人才将李陵搂入怀里,一边数落他不该到处乱跑让家里着急,另一边眼泪就扑楞楞落了下来。她的妆容与发饰因心急如焚而凌乱,脚踝以下的裙子全被污泥沾湿也丝毫没有察觉——天底下会这样的,唯有母亲。
      就这样,在家僮的安慰和母亲的训斥下,李陵被裹得像个宝贝一样,半推半抱运回了家,从头到尾没人注意到在一旁注视着他们的霍光,也没人上去问他一任何话,就连李陵走的时候也没回过头来再看他一眼。

      霍光心里稍稍有些失望,这原本是他来长安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按照交友的习俗,双方原本应该解下一件随身饰品,互相交换,以便作为日后再次见面时的信物。然而现在这样想的也许只有霍光一个人。虽然安慰自己,大概对方只是因为见到了家人过于兴奋而忘记了这件事,但是“对方是不屑于与身份低微的人结交的权贵”这样的想法在他脑海里还是挥之不去,甚至令他有点生气。
      “我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小人物了!”这样想着的霍光,回到广明亭后一使气把身上的钱全打赏了舍僮。舍僮欣喜若狂,自告奋勇要把那些被雨被泥弄脏的衣服都收去洗了,还破例为他烧了一大盆热水,另温了一壶热酒,一并恭恭敬敬端到床前。
      霍光把湿透了的鞋袜一股脑都脱了,把冻得发红的双脚放进热水里一直泡到暖烘烘,温酒一喝,顿时觉得百腑通畅,趁着这个时候赶快钻进了被窝。虽然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不过在想起来之前,房间里已然鼾声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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