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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公主 ...

  •   从宫门口到长公主府上步行只消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平阳公主却特地派了一驾两匹马驱驶的安车来接送。就是为了让所有看到的人都清楚体看到,公主对这个亲戚的看重。这让霍光受宠若惊,一路上都怀着忐忑的心情。
      途中经过一条里巷,门口围了一帮闲人在看热闹,巷里站不下人都挤到了街上。霍光好奇地从车上探出身子,但是人群太密什么也看不见。车夫见状也不避人也不减速,一声吆喝,马儿扬起四蹄,欢脱地直奔过去,惊得路人左右躲闪,人群里一下让出一道空隙。霍光匆匆一瞥,从那空隙中瞥见里门的第一户的人家门前跪着一个男孩。车夫操着幸灾乐祸的语调调侃道:“李将军家又出事了。”
      待到霍光回过神来,马车已经停在了侯府门前。甫一抬头,一股高贵的皇家气势迎面袭来,高大的门阙临街洞开,望楼上守卫往来巡逻。曾经在见识过平阳侯在邑内的府邸,与眼前京城的长公主府邸竟不能相提并论。
      “霍郎中,这边请。”
      小黄门一言点醒看得痴痴入神的霍光,引着他进到院内,穿过层层回廊与偏门,从外庭进到中庭再进到内庭。这里是只有极其亲近的家人才会被允许进入的禁地。不同于充作侯府官员办公之地的外庭,也不同于会客礼仪用的中庭,整个内庭才是侯府的核心所在,坐拥着最为广阔的空间,并充实着最为考究且最为奢华的内在。当初在营造的时候,就是以能容纳天子法驾为规格进行设计,因为当今的陛下正是这个家庭最为亲近且尊贵的亲戚。
      平心而论,长公主府的规制恢弘绝不能与先前的建章宫相媲美。但对于仅仅只在宫门口逗留的霍光来说,皇宫的壮丽被尽深锁在重重高墙之中,无从识得,侯府的华美此时却是毫无保留地在他面前展开。一路走过,双眼所见的亭台楼阁,奇花异石,骏马美姬,皆粲然令人心醉。不知不觉便被引到了一座小殿之中,小黄门将霍光安顿好就坐,自己先转向内庭禀告去了。
      霍光在原处无所事事却又按捺不住好奇的冲动,先看看眼前的黑漆绘云龙几案,案上摆着镶玛瑙兽纹铜盘,里面装的都是些叫不出名字的精致点心。想要动手摸摸,又碍于殿上五六个侍女在盯着,不敢造次。虽说点心摆出来本就是招待客人用的,可霍光打心底不敢把自己当作客人,从进门开始他一直抱着庶民拜见贵族的惶恐心情。忽然想起,百姓走亲访友尚且要准备见面礼物,自己将要面见的是一位身份异常尊贵的人物,却两手空空的来了,简直是失礼万分。可是事到如今才想起这些,已然太迟,更何况对方是那么高贵的人,自己不管送什么都不会被放在眼里。霍光越觉得斗大的汗珠开始从额头上一颗颗冒了出来。

      这时寺人唱赞:“公主到。”
      霍光连忙避席行礼,四体匍匐紧贴地面,不敢将头抬起。只听见一阵清朗的环佩交碰之声由远及近,至于身前不远的地方停下,想必是公主已入席然坐定。霍光随即大声行礼道:“平阳小民霍光,代兄长骠骑将军问公主安。小民初来长安,忽然蒙受公主召见,一时兴奋得行为无措,竟忘记准备礼物,请公主饶恕小民惶恐无礼之罪。”
      “噗嗤”一下公主笑出了声,那声音清越婉转不似人间所有,良久才嘤嘤地止住。
      “都是一家人,怎么行这么大的礼?”公主开了口,言语中还带着掩不住的笑意。见霍光还跪着不动,便着下人扶他起来。霍光一抬头,不经意吃了一惊。眼前竟坐了个神仙似的人儿,五彩锦衣,螺钿搔头,肌肤似雪,黑发如云。算起来是比骠骑将军还要年长一辈的人了,脸上却瞧不出一丁点年龄的痕迹。
      “公主、公主的,叫着多见外?本来是一家人,都叫生分了。”公主一边招呼着霍光,一边不住地上下打量,口中还自顾自地念着:“不像……还真是不像!”
      霍光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想起刚才郎官们说过同样的话,生怕自己又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事,只听见公主继续自言自语:“见过的人都这么说,我还说是不信,自己见了还真是不像……”
      忽然她好像回过神来一般,两眼放光地对霍光说道:“比去病更乖巧!”

      “硬说起来,长安城这么多公子王孙,愣是挑不出几个像你这样白皙可爱的。”还没等霍光松口气,公主的就像打开了蓄势已久的话闸一般,以令人惊讶的语速和气势涛涛不绝地对着霍光倾述起来。
      “你可不要觉得我是在夸张,我可一点都没添油加醋。你有空可以自己去南市北市逛逛,那些整天在街上晃荡的,不是好吃懒做的无赖,就是五大三粗的莽夫,除了在荒淫纵欲和胡作非为上能稍稍体现一丁点才能,哪有一个能像你兄长那样上进出息的?
      “像去病这样好的孩子,真是生在谁家是谁家的福气。有时候我都嫉妒得紧,我家的曹襄要有他一半的出息就好了,你看同样是和他大将军一起出征,去病就能做大事立大功,曹襄就只能跟着沾沾光,你说做父母的怎么能不操心呢?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去病是我外甥,可我一直就当他是自己亲生的儿子,本来他母亲也是从我府上出去的,本来就是一家人对不对?这样想,也算是我老了之后最值得欣慰的事吧。
      “去病这孩子哪儿都好,可惜就一个毛病——脾气太倔,不招人怜。以前在宫里,他就独来独往不跟人说话,也没什么朋友。人家欺负他,他一声没跟家里人说,却也不由着他们欺负,一个人和他们一群人打,结果可想而知。那段时间他脸上老是青一块紫一块,他母亲还当是他故意与人斗殴,骂过他,那时我和皇后都还劝她男孩子是都顽皮点,不用放在心上,后来才知道其实都是那帮坏小子打的。这事到最后还是他舅舅宜春候先发现的,那也是事情过去好几个月的事了,虽说是皇后的外甥,没有兄弟帮衬,人家就以为你好欺负,你说是不是?
      “不过去病还是出息,事情之所以闹到他舅舅那儿,是因为他一个人把其他人全打趴下了——想想真是不可思议,有些还是比他大好几岁的孩子呢!那些小崽子哭着回去告状,家里的大人找上门来,我们才知道有过这么回事。
      “就这件事上你也瞧得出,这么多的亲戚里去病就和他舅舅亲,特别亲,连带着也和我这个舅母亲,比他亲生的母亲还亲。后来长大了,替陛下做事了,这个脾气还是没改,那些老的将军都嫉妒他、排挤他,还是只有自己家的亲舅舅才会一心一意向着他。——我说这些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霍光困惑地摇摇头。
      “我是想说,虽然你小小年纪就一个人离家远游,但你在长安并不是举目无亲。你是去病的弟弟,虽说不是一母所生,但说到底都是血脉相连的家人。武安侯、周阳侯与陛下也不是同姓,但一样是封侯加爵,恩宠更胜于那些同姓的宗亲。换句话说,你和去病是一家人,去病和我,和陛下也是一家人,大家都是一家人——你可不能像他一样,被人欺负了也闷不吭声。说出来,家里人永远站在你这边,天大的事有陛下给你做主。不要觉得自己离了家,大汉朝就是你的家!”
      这一句话说得霍光的热泪盈眶,发自内心想为眼前这个他爱戴的人一躬到地。他一下扑倒,把脸埋在地下,用几乎颤抖的声音答道:“谢公主隆恩!”
      又是一阵清笑,公主故意作出嗔怪的语气:“都说,是一家人了,还叫公主?去病管我叫舅母,你跟着这么叫也无妨。也不必行这么大的礼节,像家人一样就好了,来,快起来……咦,好好的,怎么哭成这样?”
      霍光再次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笑容和泪容在他脸上扭成了一幅滑稽的面孔。
      “这孩子真是多愁善感,快去替他洗洗干净,一会儿还得让将军见见呢。”公主笑着吩咐下人。
      于是两个婢女将霍光引到庭院对面的偏房,替他打来水把脸擦洗干净。服侍的都是妙龄少女,洁白的肌肤在他的脸上如此近的拂过,在他人生中还是第一次。然而这时的他没有注意到这些琐事,当润湿的丝帕拭去他脸上的污痕时,他觉得自己仿佛重获新生。从记事起,就听父亲讲述着他在侯府供职时所见的贵人们的生活,仅仅只是见过一次便成了他一生的谈资。曾经年少的他只将父亲口中所描述的地方当做梦一样虚构的世界,因为它太过瑰丽,仿佛从来不曾在这世间存在。如今,他正站在这个梦中世界的面前,不,是置身其中!一位只在梦中存在的人对他说:来吧,你正是我们的一员!面对着这样突如其来的幸福,任何人都无法不像霍光一样,一边怀疑自己身处梦中,一边却又渴望长眠不醒。

      这时从庭院对面传来一阵车马嘈杂之声,很快又平息下来,那是大将军回府了。这次出击匈奴,本是大将军与骠骑将军两路并进。骠骑将军一路斩获颇丰,这次的庆功宴也是为他所设。相反大将军一路却接连失利,主力部队与敌军失之交臂,李广将军率领的侧翼却遭到匈奴人包围,力战之后差点全军覆没。怀着这样的心情,参加这样的宴会难免尴尬,周围的人也会碍于他的面子无法尽兴,所以早早就称醉离开。
      前院派人来先叫走一个婢女帮忙,没多久,又有人来叫另一个。这回来的人偷偷递给她一张手帕,那个婢女见了脸上一红,转过身来对霍光说,水凉了她要去换盆热的,便急匆匆跟着来人走了。任谁都看得出,哪里是有事情,分明是会情人去了。换做别人她绝不敢如此怠慢,大概她寻思着霍光还是个少年,又是乡下来的,看不出其中猫腻。霍光大可以去公主面前告她一状,但他现在满脑子想的却是:当年父亲与兄长的母亲也是这样偷偷相会吧?如果没有那时的一段奇缘,也就不会有今天发生的一切。想着想着,霍光忽然觉得命运是那样的奇妙,也许自己也应该偷偷结交一段这样的良缘。
      不过那婢女确有点过于失职了,明明说去去就回,却不知怎地拖了许久。水盆边放着的澡豆与香粉都还没用,霍光自己也用不来,于是寻思:反正脸已经擦干净了,也没必要再等她回来。此时此刻他亟不可待想要见一见那个一路上一直不停听兄长说起的,传说中的“舅舅”。
      他迅速擦干了脸和手,顺着来时的路径自己摸索回了小殿。周围的人,忙着自己的事,没人搭理他,长公主一没看着他们就这样,将来可想而知。

      刚走到墙边,便听见小殿里面传来声音,一男一女正在说话,女的自然是舅母长公主,男的大概就是舅父长平侯卫青了。他们的话题似乎之前就开始了,至于说了什么,由于隔得太远没听清楚,但是接下来说的话,每一个字霍光却听得真真切切。
      “你说的话也没错,不过去病是我的外甥,又不是外人。”舅父说。
      “以前不是,但现在他有自己的家人了。”舅母反驳道。
      只此两句,霍光就知道自己不能再听下去了,事实上这两句他也本不该听见。直觉告诉他,如果再逗留下去一定会发生一些更糟糕的事情。听见不该听见的东西本是个糟糕的错误,剩下的事情就让天知地知去吧。
      于是同样是直觉让他默默地后退,引导他回到先前的偏房。刚好撞到之前那个婢女从屋里边跑出来,她正被他的忽然消失吓坏了,准备四处寻找。一见到霍光,忙问他去了哪里。
      该怎么回答?
      显然不能告诉她自己去过小殿,可是此时霍光头脑里一片空白,震惊与迷茫使无法思考任何问题,一切都交给本能在操控。就在语言与意识几乎完全分离的状况下,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厕所在哪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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