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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讨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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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面的日子来得出乎意料的快。
次日,霍光一起床就看见宫中派来接他的人已经到了,这比县里上班可早了不少,仓促之下连洗漱也来不及就出了门。
原以为宫里录取郎中会有什么复杂的考试内容,没想到与县廷里录取文吏并无两样,无非是诵写《急就篇》,考察吏员识字与否。只是郎署要求略严格一些,能写个大概是远远不够的,必须横竖分明,笔画稍有不清就会被判为“书不正”。
但这些对于文吏家庭出身的霍光来说显然不是问题,轻松完成课试后,当场就拿到了正式任命的诏书——一块一尺二寸长的木板,中间剖空削平用来书写昨天他从姓苏的使者那儿听到内容,面上合上一块同样大小木板作成的封面,上面写着“建章待事郎中霍光”——乍一看与他平时所见的县官公文也没什么差别,只是字迹更加工整罢了。不过当他看到缠绕封装的绳索竟是用红色丝绸编成时,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暗叹一声:皇宫就是皇宫!
课试他的人走过来,寒暄了两句祝贺的话,就让他到值房门口等着,说是一会儿会有人来带他去领供给,顺便教他一些宫中的规矩和礼仪。霍光本就听话,听对方这么一说,就老老实实蹲在院子里,连姿势都没敢动一下。可是左等右等都没看见半人来招呼他,倒是等来一串嘻嘻哈哈的笑声,一边喧闹一边由远及近。值房里的人皱起眉头,有的无可奈何地捂住耳朵。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这种精力旺盛的少年,走到哪里都拜托不掉的。
很快那群年轻人的声音就到了院口,不过他们没有进来,听上去像是转身拐进了隔壁的院子。先前嘈杂无序的嬉闹声这个时侯就便变得清晰可辨了。有了前日的经历,霍光本想自动将耳朵关上,非礼勿听。但是那兴致高昂的语调欢脱地越过院墙,激越地撞击着鼓膜,分明就是生怕天底下还有人不知有人不晓。这样的对话单从身体的本能上讲就没办法让人听若罔闻。
“讲讲前两天发生的事情吧!三天前,一伙来路不明的悍匪袭击了从宫里护送前往雍庙告天的队伍,劫走了陛下亲笔书写的祭文,郎署精英或死或伤。长安令把所有的人手都派了出去,整整一天一夜,把长安境的土都快翻了一遍,这些匪徒什么来头,身在何方,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可是我今天一早起来全长安都传遍了,都说你——区区一个新进郎中,靠着两条腿,东瞧瞧西看看就把那伙匪徒找到了……啊,不对,不光’找到’,还’手刃’了。不说我不信了,这里的大家都不信,对不对?”
说这话的人声音高亢洪亮,就算剩下的人齐声起哄,也掩盖不住它在其中的突出。
“不让我找到,还有谁能找到呢?”
一个清脆的声音应声作答,干净的音色配合兴奋不已的声调,好像从断线的珠链上坠落的珍珠欢快地在玉盘上跳跃。
“三天前,陛下派去雍庙告天的队伍,被这群贼人半道截杀,我从他们刀下死里逃生。他们每个人的脸,每一个特征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长安令人多有什么用?当时我就跟他们描述过这群人的相貌特征,但他们中可有一个是亲眼见过的?就凭他们这样都能找到,那这世上就没有找不到的人了!”他的声音稚气未脱却绝不示弱,所有人里属他最是兴奋。理所当然嘛,他才是今天的主角。
“话虽这么说没错,你是认得人的,可是茫茫人海你要上哪里去认?况且那些贼人犯了事,自然是往山高水深的地方躲藏起来。还是得长安令先把他们搜出来,否则你见得到?”
“我见到了,我就是见到了!”主讲的少年叫道。
所有人一齐发出一声“咦~~~~~~”。
少年像卖关子一样,不紧不慢接着说道:
“你们以为他们躲起来了嘛?你们以为找他们像在黄河里捞细针吗?没有,完全没有。我离开家门口的时候,心中也有这样的疑虑,直到出了城门都没想好搜寻要从哪里开始。然后我抬头想看看路——就看见这群人就大大咧咧地站在我的面前!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边嘻哈谈笑,一边在酒肆里买酒喝呢。——这些贼人眼光倒是不错,挑的是渭水桥头我们常去的那家,你们昨天早上谁要是去买过酒,说不定就能遇上。不过遇上了你们也认不出。谁会想到,这样既不遮遮掩掩,眼神中也看不出半点游移惊惶,大大咧咧毫无戒备的酒徒,会是前一天刚杀过人,现在正在被全城缉捕的逃犯呢?”
霍光噗一下笑出了声,但是隔壁却忽然沉默了,只听见此起彼伏倒吸凉气的声音。
良久才有人搭话:“普通强盗听说是官家的队伍就知道躲得远远的,何况宫里的使者向来是仪仗俱全。这伙人明明见了,却仍然敢劫,本就不是寻常盗贼能有的胆量。事后既不离开长安,也躲藏起来,倒像是专冲着宫里耀武扬威来的。”有人说:“这样骇人的事情真是闻所未闻,该让长安令好好查查他们的来头,不然大家今后都不敢出门了。”
霍光心想:这样就不敢出门了,难怪堂堂宫中骑郎会被山野蟊贼杀得伤亡惨重了。
“说到长安令,你们知道长安令的人这时候在干什么吗?”主讲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短暂的冷场完全没有打断他的兴致,一句话又重新带动起现场的兴致。“那群贼人既然我见到了,长安令的人自然也见到了。就在我看见他们的同时,旁边就有两个捕盗从桥对岸走过来,从那群人边上擦身而过,然后——什么都没有发生!既没有逮捕,也没有盘问,就这么轻松地、淡然地过去了。在我跟踪这群人的一整天里,我见到了至少四五队长安县的役人,没有一个……啊,不对,有一个停下过,转过头看了其中一个贼人一眼。那个人额上那撮标志性的突毛一直在眼前招摇地摇摆,就差没有把‘我是贼’三个字写在脸上。但是最后还是——安全过关了!”
“唉!”众人又是一阵唏嘘。
随即有人附和道:“的确是睁着眼睛的瞎子!平日里我们犯点小错,瞧得比谁都清楚;如今贼人就在眼前,却又视若无睹。”有人担忧:“陛下限令五日内破案,否则主司者都要问罪。照他们这样办案,长安令怕是要提前备好棺材了。”立即就有人嘲笑他:“长安县死他们自己的人,关你什么事?”霍光心里一惊,本来他也多少猜到宫中郎署与县里不和。只是万没想到,双方倒像是有深仇大恨一般,竟巴不得对方去死。
听他们乱七八糟讨论得差不多了,主讲的少年才继续下面的故事。
“我见识过那伙人的身手,一行六人个个都是武艺高强的豪侠剑客,而且骑射也相当了得。三天前的那次战斗里,还没交手就有三五个人被射翻下马。我亲眼看见有个家伙策马跑来,连剑都没有拔,只是迎风一挥拳头,就把我们的人打下马来,连口鼻都歪了,死状惨不忍睹。虽说我是不会怕他们的,但若在我缠斗的时候有人从远处用弓箭偷袭就不妙了。我可是上无兄姐下无弟妹,要是和那些亡命徒拼个同归于尽,就成英年早逝的不孝子了……”
“哈……”不知是谁插话进来。“你这还是怕嘛!怕打不过,怕死掉,怕被人笑话自不量力……”
“立政你不要打岔!”还没等他说完就离开被人喝止了。喝止他的人转过来又怂恿这一边:“少卿,接着说嘛!这么厉害的一群人,你又要怎么取胜?”
“等。——等待合适的时机,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情形。”少年忽然变成了非常严肃的语气。“直接冲上去硬拼只是单纯的送死,既要杀敌致胜,又要全身而退,必须要想好万全的对策。以兵法来论,《孙子》曰:‘倍则战之,敌则分之’。这是告诉我们,两兵相接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保证自己处于力量优势的地位。用兵如此,对敌亦是如此。”
“哈哈哈,你把刚才对陛下说过的话又说一边做什么?”那个洪亮的声音又响起了。“好的不学,尽学唬人!”
“噗嗤”一声,少年终于憋不住笑了,暴露出他方才就是在装模作样假正经。“回陛下的话时本来要这个样子!要有引用,要有比喻,这样看起来会比较有学问。陛下喜欢有学问的人,像董仲舒、司马长卿都是有学问的人。”
原来陛下喜欢有学问的人,霍光心中默默跟着念了一遍。
“不过这也不全是唬人。我跟了他们整整一天也没有动手,为的就是等这个时机——有人落单的时机。但是一整天,这群人没露出一点破绽,走到哪里都是六人一块。一直跟到未时,这群人才上马向东离去,我本以为他们是要出关,谁知行到一半,这群家伙忽然掉转马头拐进了通向骊山的小道。之前在近郊有往来人群作掩护,出了长安就不敢跟太近,结果差点跟丢。等我再次追上的时候,他们已经进了一家单门独户的僻静农舍。”
“这里是他们的老巢吧!”
“好像只是偶然路过的空屋被他们强行破门而入了。主人家大概是给上林苑养鹿的鹿户,院子里只有两畦菜地,幸好这个时候全家都不在,否则就大祸临头了。我等他们都进了屋子,也翻墙进了院子,正想找个地方藏身,忽然有人出来。于是没得选了,只能就近躲进草棚搭的厕所里。那群贼人倒是不客气,一占了人家的家就开始生火做饭,拔了人家的菜,烧了人家的柴,把他们白天买的酒肉拿出来热已然一通胡吃海喝。从太阳一落山就一直在喝,一个一个全都喝得烂醉如泥,敲着长剑唱‘朝为芳芷,暮为黄草;朝少年,暮为枯槁;今之酌兮,且满且行;明之日兮,胡可幸行!’时而大哭时而狂笑,和他们白天的谨慎判若两样。不过也许正是为此才特地选了这种没人经过的僻静郊外吧?”
这首《朝暮》是当时常见的劝酒歌,霍光也听过,此时不禁顺着调子哼唱起来,还没哼完,那边又说开了。
“一直等到夜深了,才听见对面屋子里的吵闹声渐渐平息下去,这时候都已经能听到远处的鸡叫了,不过这群家伙似乎没有如预想的那样到厕所这边来自投罗网……”
“等等,你的意思是说,在这其间……你一直是躲在厕所里?”
“没错!厕所可是个好地方,像他们这么没边没际地豪饮拼醉,到了晚上一定是会闹肚子的,只要有人一进来,我就可以出其不意一刀把他结果!”
“恶………………”
霍光可以想象得到发出这个声音的人那张苍白的脸。
“不要想得这么糟糕,何况你要是睡着了也不会有太大的感觉……”
“你·居然·睡·着·了!?你·居然在·厕·所·里睡着了?!”
“都说不要总是在意这些问题了!我就是睡着了!睡着了又怎么样嘛?”本来开始还很得意的少年,这下子急了,一不小心他把自己置于了一个尴尬的位置,只能用大喊大叫来强行扭转话题的走向。“那个时候我已经非常疲倦了,我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了,那里连更夫都没有,到处都是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白天追了他们一天,到那时眼睛也睁不开了,脑子也开始犯迷糊了——刚好那个棚屋里又堆了很多干草——我也很想打起精神来,可是没办法,那种情况下谁都会忍不住睡着吧?”
“唔……嗯……没错……”一些声音开始断断续续地附和,好像他这招还是挺有效果。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睡着了,睡得和那群家伙一样死,什么知觉都没有,只听见耳边的风呼呼吹过,也不知吹了多久。忽然——这种寂静被一声 ‘吱呀’的开门声撕破。你们能够想象,在那种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的寂静里,忽然听见这样一个凄厉又尖锐的声响,是多么让人心胆俱裂。但如果不是这样恐怖的声音,我也不能一下从草垛上坐起来,睡意全被惊醒了。令我寒毛倒竖的不是声音本身,而是我知道——门开了,有人进来了。”
“呀!”听众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惊呼声,厕所的问题早就被抛到了脑后。
“整个草棚长不过八尺,宽不足五尺。我躺着的草垛正对着门口,那个人站在门口几乎就像站在我的面前。我的手从一开始就按在剑柄上,即使睡觉的时候也没有放开,原本只等人一开门,我就能立施突袭。但此时门已经开了,人已经进来了,我便失了先机。房间狭小,他又把住了唯一的出口,我反倒成了待宰的困兽,那时别提有多悔恨自己贪睡误事了。不过事已至此没了退路,我也不怕放手一搏跟他拼个你死我活,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反正横竖就是一剑的事:我一剑结果了他,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否则他的同伴就在隔壁的屋子里里呼呼大睡,只要他大叫一声,就会全都醒来。我的手抓紧了剑柄,等着他做出反应的瞬间,这也是关乎我生死的瞬间。但奇怪的事情出现了——这个人既没有拔刀也没有大叫,竟然申了个懒腰,转过了身去。”
“咦?”所有的人都疑惑了。霍光看见就连这边院子里的郎官们也都放下了手里的工作,屏息凝神地等待他揭晓答案。
“他没看见我——只能这么想了!我原本以为他一定看到我了,因为我清楚地看到他了,虽然看不清脸,但在屋外的星光照映下,他的轮廓和一举一动都清晰可辨。但是他真的就像没看见我一样转了过去,蹲了下来。事后我想了想,恐怕是因为草垛太高,超过了他的视线,虽然外面有一点点星光,但是从那个角度穿过门框,整个屋子的上层一定是漆黑一片。就连那个人自己也大概觉得屋里太暗,才把脸转向稍微亮点的外面,连门也没关。他一低头我就看见了——非常清楚——从他后颈高高突起的三根椎骨——你们能够想象我当时的兴奋吗?那个人离我只有不到三尺远,只要我呼吸的声音稍微大一点,他就会立刻发现我。但是同样的,只要一挥手,我的剑就能立刻将他的头颈斩断,这是上天在帮助我!
“事到如今,我还等什么呢?我将剑身缓缓一点点推出,没发出一点声响,那个人也自然没有一点察觉。然后,就在一瞬间,脚下猛然发力腾空跃起,与此同时以最大的力量将长剑一下抽出,剑身与剑鞘极速摩擦碰撞出的激越铿锵比我所听过的任何声音都更加令人不寒而栗却又热血激昂!剑身借着反光一下照出了他第三和第四颈骨之间的间隙,我双手握剑,瞄准了那个位置向下重重一压——”
“唔!”
“——那个倒霉鬼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脑袋就滚了出去。只剩下一个身子,热乎乎的血,汩汩地从脖子向外喷。”
“啊!”人们如释重负的长叹一声,只有一个声音出奇的夸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脑袋掉进粪坑里了!脑袋掉进粪坑里了!”
一句话就把大家之前酝酿的兴致全搅了,霍光往四周看去,一个个脸上都是张嫌恶的脸,不用说,隔壁肯定也是一样的。这边的人摇着头又干回自己的事去,那边的人却还没有消停,最恼火的还是那个主讲的少年,被他好不容易挽救回来的精彩演讲,又变得乱七八糟的了。
“你……难道就这样把那个脑袋捡起来,然后送去了长安县庭?”
“根本没有掉进去!要真掉进去了,我是死也不会去捡的!”那个少年又跳又叫,这回这招就没那么好使了。故事讲完了,大家都指着找点新乐子。
“你有没有蹭到啊?我闻闻”
“走开!就算蹭到了,昨天跪在门口淋那么久的雨也早洗干净了……啊,不对……”
“看吧,果然还是蹭到了!”
霍光心里咯噔一下,虽然他心里早就有所怀疑,不过听到这句话更加鼓动起他的好奇
“昨天跪在门口……”
他的心中有个假设,正待亲眼证实。虽然如此,还是心怀畏惧,只是蹑手蹑脚绕到隔壁院的门口,从门外伸出半个脑袋向里窥望。
几乎是在同时,有两个人第一时间发现了他,也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同时喊了出来。
李陵:“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上官:“你竟敢还出现在这里!?”